萬吉城妖市是一條單獨辟出來的單街巷道,起先立在街中心的木牌是一件空間法器,其內單獨開拓小空間短暫連通人間界與妖域。
妖市內妖靈氣與靈氣充斥,越往街道深處走,妖靈氣便越濃鬱。宋初避過人群,略過兩側的攤子,裙裾下擺隨步履翻飛。
街市儘頭立著一扇巨大的石碶拱門。拱門單由妖域獨有的曜漆石搭建,通體漆黑,月光投射下不時有光弧閃過。其內又像波紋交織的湖麵,妖力浮動,攪得門也起一陣波瀾。
是一道傳送門。
妖域之門兩側有妖侍持械拱衛,傳送門波紋再起,其間不斷有妖修進出,也偶有人族修士入內。
“前方妖域,誤入者止步。”
門側的妖侍持械朝傳送門虛虛一擋,冷聲將一對正準備往裡走的人族夫婦攔在門外。
這對夫婦頓住腳步,男人下意識上前半步將妻子護在身後。他們是來萬吉城遊玩的外鄉人,也是頭一回進入這裡的妖市。他記得方才曾看見有一位人族劍修從傳送門進去,便下意識以為門後也是妖市的另一個區域。
卻不曾想門後是妖域。
“勞煩,請問我們可否前往?”男人像是一位書生,通身的書卷氣遮掩不住,他握著妻子的手,注意到妻子聽到“妖域”二字興致的眼神,溫聲問詢道。
妖侍掃了兩人一眼,冷冰冰地提醒:“妖域內非修者不得入。”
男子了然地點頭,回身準備帶著一臉遺憾的妻子往彆處逛。他無意間瞥眼,卻見有人身著白衣朝此處前來。
那人頭戴幕籬,依身形看應是個年紀極輕的少女,腰間的青靈玉內轉著流光。雖看不清麵容,卻一瞬間就令書生想起曾在皇城無意間見過的那些天家貴女,驚鴻一瞥,自是矜貴萬分。
少女身旁是一位同樣頭戴幕籬的男子,二人並肩而行倒是極相稱,他們身後亦步亦循跟著三個戴著麵具的男子。方才還攔在門前的妖侍一見來者便收了器械,幾人徑直穿過妖域傳送門,直至最後一縷衣擺被水波吞沒,他收回視線。
“他們剛才怎麼能進去?”妻子兩手環上他的胳膊,用力拽了拽走神的男人。
“妖域內充斥的是妖靈氣。”妖域的事在人間並非什麼秘密。男人知曉那扇門兩人不得進入,卻依著妻子的性子隻得當著麵再問一問,方才妖侍的回絕也是意料之中:“未有修煉過的人在妖域會被妖靈氣充體身亡。”
“啊。”妻子聞言捂嘴驚愕:“那方才那幾人——”
“他們是修士。”男人將攀附臂彎的手輕拿下來,轉而握在掌心:“那通身的氣度,想來是宗門世家的弟子。”
*
開在萬吉城妖市的這扇妖域之門徑直連通虞城主城。虞城地處偏遠,距離妖域都城若乘飛舟至少需要五個日夜。
在萬吉城來時是黑夜籠罩皎月當頭,正值涼秋。方一穿過妖域之門,幾分熾熱就順著光兜頭灑下來,宋行岩揚起腦袋,頭頂的日光刺得他不適地眯眼,他下意識低下頭闔上眼瞼,眉心微蹙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都說人間界與妖界堪稱鏡麵兩界。”蘇豈是頭一回進入妖域,看著此處天光大亮,正是白天,話語裡添了幾分感慨:“今日見了,果不其然。”
日月輪轉相反,人間界的夜晚,在妖域恰是白日。傳送門出來是一條中街,道路以方形石板鋪就,打眼望去街道兩旁的各種商鋪林立,多是客棧與酒館,其間還坐落著一家胭脂鋪子。
宋行岩放下將眼揉得通紅的手,抬眼一看恰好見到那家胭脂鋪子的招牌在風裡鼓動,上麵的“七”字在一眾妖域文字裡格外顯眼。
那是個人間界的文字。
“七巷樓的生意居然都做到妖域來了。”宋行岩對這個招牌極是眼熟。
七巷樓原是出自人間界北方的鋪子,專賣胭脂首飾等一類的小玩意兒,雖沒有靈力,卻勝在做工細致精巧,饒是在修道者裡也頗受歡迎。後又與北方一煉器門派一同製出了各類精致華美的法衣法器,在一眾講究效用的法器店裡獨樹一幟,專愛售賣各種瞧著無用卻精美異常的玩意兒。
七巷樓最大的一家店開在仙京,宋行岩曾數次在裡麵挑選首飾送給他阿姐。
聽見這話的程衍也見著了那格外引人矚目的招牌,他雙手抱臂,不鹹不淡地道:“商人在哪都能做生意。”
除去街上行走的人有彆於長著尾巴或生出翎羽的妖修,人間界和妖域似乎未有太大分彆。
“這裡是虞城,離妖域都城甚遠。”宋初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宋行岩卻下意識明白了他阿姐在說什麼。
星陣試煉在即,若是因此和虞城的人大動乾戈,都城的人還沒來得及將他們悄聲撈出來,這些光榮事跡或許就會傳回人間界。
然後他宋行岩就徹底風光了。
反麵的風光。
宋行岩記起曾在仙京的妖市和人起了爭執,最後被恰好路過認出他的都城妖侍保了出來。宋初帶著程衍急匆匆趕來接人時,宋行岩的事跡已經在妖市傳了三個版本,還驚動了恰巧在府內的宋家家主。
那天宋初沉著臉從妖侍手裡帶走了焉頭巴腦的宋行岩,身後還跟著明顯看熱鬨不嫌事大的程衍。
宋行岩扭頭瞥見程衍戴著麵具都掩不住一副幸災樂禍地模樣,顯然也是想起那時仙京妖市的事。
他撇嘴,猛地瞪了一眼邊上再次看戲的程衍。
覺得莫名被瞪的程衍揚起眉梢,輕笑了一聲:“小孩脾性。”
宋行岩像個啞火的炮仗,他深呼吸順了下氣,心裡不停念叨程衍是來幫自己壓心法的,最後還是決定撇過頭,眼不見為淨。
宋初並未注意一旁未起先滅的紛爭,指尖在腰間的芥子袋上拂過,再抬起時手上霎時出現一副卷軸。她橫手一推,卷軸浮在半空唰地打開,一支虛光凝出的筆點在卷軸上,三兩筆間,那日用回溯陣見到的妖修形象便躍然紙上。
宋行岩定眼看著浮象畫的人物,法器作畫畫得的確傳神,可——
“這畫真的能認出誰是誰嗎?”宋行岩看著畫像上通體黑衣將自己遮了個嚴嚴實實的人,連臉上也戴著黑色麵罩。隻有一雙妖瞳明晃晃彰顯著那人的妖族身份,可現在這條中街上近乎五成的妖修都是類似的妖瞳。
宋行岩一手點在浮象卷軸上,卷軸隨指尖觸碰蕩起一陣金光漣漪:“依著這幅畫要怎麼找?”
“這是惡妖瞳。”有人淡聲開口,旁側正欲解釋的宋初適時抿唇,朝方才出聲的謝琢投去一眼。
她著實驚訝,能一眼分辨出惡妖瞳的人極少,這雙妖瞳單看時和尋常獸類妖瞳並無太大分彆。
蘇豈回身疑惑:“惡妖瞳?”
謝琢斂下眼瞼,恰巧看到宋初朝他這邊略微側臉,他有一瞬間覺得幕籬白紗之下,那雙清淺的曈應是看了他。
莫名而起的羞恥想法令他紅了耳尖,他有些局促地眨了下眼,喉結滾動,凝神靜氣讓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止步。
謝琢正了心神,複又接著道:“曈紋內是一圈惡靈咒文。”
他伸手將浮象卷軸上妖修的眼部放大,這法器是依據使用者的腦中形象作畫,宋初當時留意到了回溯陣內妖修的惡妖瞳,浮象上以宋初的記憶再現妖修形象時自是畫的極逼真。
被放大的妖瞳顯得格外清晰,眼瞳周圍果真有一圈似咒文符號的東西在曈紋內環繞。
宋行岩湊上前看,他的丹道主殺伐,平日裡沒少接觸這些凶險陰暗的符文咒術。這雙妖瞳內的符文看著有幾分眼熟,宋行岩蹙眉,總覺得曾在哪見過。
直到謝琢一句“這隻妖被操控了”才瞬間點醒宋行岩。他從記憶的角落裡想起曾在他阿姐的書房裡見到過這種惡靈咒文。
“千年前流傳的惡咒殘卷。”他還記得宋初說這話時坐在書架旁的紫木椅上,看著他翻閱這本書頁明顯殘缺不全的書,抬眼淡聲道:“這咒學了沒用,這是妖族的東西。”
“妖族和我們宋家有什麼不一樣?”宋行岩在他姐麵前行事隨意慣了,素來口無遮攔。他記性極好,將殘卷草草翻了一遍那些鬼畫一般的奇醜符文就留在了他的腦海裡。
“你的修為不夠。”宋初沒搭理他的前一句話,隻起身將那本殘卷收起來,放回書架角落裡:“最後一隻能用這些惡咒的大妖早在千年前就被衡櫞仙人封印在妖域裡。”
“行岩,你的心法偏頗,在修好心性之前,儘量少接觸這些東西。”
*
“靈魅逃走前,我的劍留住了它的氣息,尚還能追幾日。”謝琢在破陣後原想補上第二劍,卻陰差陽錯讓同樣趕到的宋初一劍將靈魅從被附身孩童的體內逼了出來。
謝家修魂道,原就極擅長應付這些靈體,他思及應當還要抓捕這隻靈魅,便在劍芒消散前將逃走的靈魅留在林中的氣息裹了幾分,以便追查。
宋初應聲:“幾日便足夠。”
她的一劍當時刺入靈魅體內,此時能隱約察覺到靈魅應當就在虞城中,想來是在那妖修身上。
抓靈魅在先,妖修在後。
能豢養靈魅的妖修,莫名出現的失傳惡咒,那雙惡妖瞳......宋初麵色一沉,這件事可大可小,若真如她猜想的那般,隻怕妖域這邊應是已經出了什麼事。
屆時怕是不得不和都城那邊的人打交道。
浮象卷軸一分為五,飛到了幾人手裡。宋行岩收起浮象,方才的惡妖瞳讓他意識到這件事可能會牽扯出其他的麻煩,而扯出麻煩的後果就是被迫露出身份參與處理麻煩和自己任務完成不利的事兒傳進叔父耳中。
目前後者對宋行岩而言更嚴重一些,他臉皮薄,在外端得架子極高,受不得被拎著耳朵指責。
“那就麻煩師兄帶路了。”宋行岩湊到謝琢邊上,臉上的麵具都快要貼到幕籬上:“我們早去早回。”
謝琢身子一側躲過快貼到他身上的宋行岩,掌心朝上攤開,光點浮動,彙成一道劍芒。劍芒在他掌上不停旋轉著,像是在分辨什麼,最後停在某一個方位。
謝琢垂眼,指向劍芒所指的方位:“這邊。”
虞城主城是典型的方正格局,沿著城主府一路向外,主城與外城由一道護城河分隔開。謝琢順著劍芒指引一路向內,越往裡走,所能見到的普通妖修也越少。
蘇豈掃了一眼,周圍行走的妖修大多修為極高,有的周身還跟著幾隻被套了靈陣鎖鏈的妖獸。他看了眼越發明顯的城主府,玩笑似地說了句:“這劍芒總不會是要帶我們進城主府。”
話音剛落,便察覺到前麵引路的人停下腳步。蘇豈看了眼懸於正門之上的牌匾,又低下頭看了眼已經停在謝琢手裡不動,直直指向門內的那道劍芒。
他的妖域文字學得很是一般,卻也認得門上牌匾那幾個透著強橫妖氣的大字。
城主府。
蘇豈拉平唇角,不笑了。
謝琢睨了他一眼,掌心收攏碎了手裡劍芒。
“城主府內有禁製,劍芒氣息用不了了。”幾個明顯見著是人族打扮的修士站在城主府外極是顯眼。謝琢複又抬起步子,裝作是不經意間路過城主府,一麵低頭朝宋初輕聲道:“靈魅就在城主府內。”
宋初順著謝琢的腳步一同往前走,耳邊是那人刻意壓低的聲音:“我們需要進去。”
宋初於幕籬下抬眼,她知曉謝琢壓低聲音是為防止在城主府前打草驚蛇,可她也總覺著,這人好似有那麼幾分故意在這樣同她講話。
藏在袖中的指腹下意識摩挲了一下,宋初抿唇,放縱了謝琢這樣的親近。
“知道了。”她輕聲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