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夜花燈會的開啟比想象得要早——那麼幾個時辰。謝琢原以為會是月上梢頭的時候，誰曾想在正午眾人出門時便陸續見到有戴著麵具穿梭在人群間的妖修。

“他們臉上扣著麵具做什麼？”宋行岩在街上看見方才同他擦肩而過的妖修臉上的白麵具一臉不解。自他出客棧起到現在，他們攏共遇見了五個妖修，個個麵上都戴著麵具。

蘇豈自信道：“這裡畢竟是人間界，妖修總要掩蓋一下身份。”

宋行岩難言地看著他的蘇師兄，在這一刻對蘇豈行雲峰二師兄的身份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他撇過頭看著站在路邊明顯像是在等人的妖修，目光從妖修微微豎起的橙黃色耳朵，緩緩下移到不斷左右晃動的尾巴，尾巴末端還有一道道黑色的環紋。

噢，一頭豹妖。

宋行岩收回目光，手略略一指：“他這樣能掩蓋住什麼身份？掩蓋他不是人的事實？”

街邊的豹妖感受到宋行岩的打探，白麵具上方探出的兩隻耳朵動了動，宋行岩悄聲收回手指，愈看豹妖臉上的麵具越覺得欲蓋彌彰。

聽了半晌的程衍唇角一抽，少年一襲月衫，襯得他身姿挺拔，麵容清俊，一雙丹鳳眼窄而深，濃密的眉壓住這雙清冷的眼：“你們楓午宗的通識課就是這般教的？”

謝琢聞言眼皮也跳了下，有時候他覺得這個二師弟實在是有些令人費解。失傳已久地回溯陣他一提就知，妖修麵具的胡掐倒是張口就來。

一個是記在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裡落灰殘卷上的高階陣法，一個是孩童啟智的通識課上就有的內容。

這家夥像是在倒著學。

蘇豈感受到身邊人投來的意味複雜一眼，轉頭是大師兄冷淡看不出端倪的臉，他卻覺得自己被大師兄嫌棄了。

“妖修修煉主要靠妖靈力。”謝琢麵色一貫沉靜，他開口：“若以單以人間界的靈氣吐納，他們支撐不了多久。”

“臉上的麵具不是尋常的麵具，它是一種妖域特有的法器，名為‘禦運’。禦運可以在一段時間內將人間界的靈氣與魔界的魔氣轉換為妖修所需的妖靈氣，以便妖修們在另外兩界行走。”

言談間另一個臉扣麵具的妖修急匆匆來到豹妖跟前，兩妖簡要交談了幾句，隔著麵具瞧不見臉上的表情。而後豹妖一抬手，周身頓時騰起一陣黃褐的煙，兩個妖修消失在原地。

方才恰好路過而被豹妖放出的煙嗆得直咳嗽的路人放下捂嘴的袖子，他拂了拂衣袖，見兩妖已消失得沒影兒後氣得跺腳，憤憤罵道：“這妖好不厚道！”

“萬吉城的人也好生有趣。”旁觀這一小插曲的宋行岩感歎，在人間界北方以不會修煉的凡人居多，他們大多對生來便擁有力量的妖懷有恐懼。儘管兩界已和平共處許久，仍有許多人對妖修仍唯恐避之不及。

實在沒想到在南方的城池，妖修能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人修的街上。

宋初知曉宋行岩在想什麼，她沉吟一瞬，複道：“仙京也有妖市。”

“可那是仙京。”宋行岩滿不在意地說，“皇城可不是這樣。”

宋行岩說完就將這個話題拋在腦後，他比宋初略高一些，一扭頭就能看到隔了個人的謝琢：“星陣試煉的時候妖修也可以用禦運？”

星陣試煉是人間界、妖界、魔界三界共同舉行的試煉，最初為的是紀念千年前三界放下成見握手言和。星陣試煉是給予後輩的一場磨礪與試煉，每逢百年開啟一次，開啟前星陣會給各宗門或世家遞出靈貼，隻有接了帖子的人才有資格參與試煉。

試煉分三場，既是由三界共同舉辦，為公平起見三場試煉便在各界各舉辦一場。三界的人都對彼此的地域與修煉氣息不適應，無論去到哪一場，都必然會有兩界的人天然處於劣勢。

可倘若妖修有這樣能將異界靈氣轉化為自己靈氣的法器，勝算不說高太多，至少會和另外兩界的主場人拉平。

“禦運原就是用在星陣試煉上的。”謝家的靈器庫裡收有幾張禦運，謝琢曾在無聊時拿在手裡把玩過，在他印象裡那東西做的實在醜陋且粗糙，且唯有妖族的人可用。在另外兩界的人手裡便是普通麵具一張。

今日再見到出現在萬吉城的妖修臉上的禦運，謝琢仍覺得十分醜陋，但較之前瞧起來倒是精細了不少。

宋行岩倒是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許可在，連邊上的蘇豈和程衍都顯露出幾分訝然來。星陣試煉有考驗和磨礪後輩的意味，更逞論三界雖和平，卻總也有隱隱較勁的意味。

幾人都未曾參與過星陣試煉，而過往參加過的人因著試煉的禁製也試煉內容閉口不談。對妖修可以在星陣試煉裡用禦運自是頭一回聽說。

宋行岩問：“星陣試煉裡下有禁製約束......師兄你如何會知曉這個？”

“謝家收有一些禦運。”謝琢言簡意賅，他頓了頓，又接著道：“人間界和魔界也有類似的法器，倒也不算讓妖域的人占了便宜。”

宋行岩對星陣試煉知曉得實在不多，隻在遇到程衍與宋初的那晚，經程衍提醒星軌痕跡才想起星陣試煉快到開啟時間。宋家此次接了星陣的帖子，宋初和程衍提前出發也正是因此。

他想到此處下意識看向宋初，少女麵上一派平靜，宋行岩遲疑片刻：“阿姐你早就知曉這些？”

“轉換靈力的法器？”宋初平淡地撩起眼皮：“知道。”

“人間界的是祥鈴環，倒也算不得什麼稀奇的東西。”

街道上的妖修漸漸多起來，時值深秋，天色暗得格外早，道路兩旁有店鋪早早點了燈，門口的燈型各異，不少行人手中也拎著不同樣式的花燈。

幾人漸行至一個偌大的交錯路口，周圍人頭攢動，裡三層外三層地圍成圈，卻將交錯路口的中心空出來。

宋初停住腳步，中心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塊簡陋的牌子，其上以特殊的文字寫著什麼，最末是一行人間界的通用字“妖族集市”。

宋初識得那幾個最大的特殊文字，那是妖域官話寫的“妖族集市”。此次萬夜花燈會的妖族集市就開在這裡。

那麼妖域連通口也在這。

一股奇異的香驀然出現，帶著沁人的清涼。宋初雖是頭一回見萬吉城的妖族集市，對這香卻並不陌生。

味道一出就知是妖域虞城的妖修們出來了。

天徹底暗下來的那一刻，第一縷皎暇月輝正正落在路口中間的木牌上。銀輝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猛地攥住往下扯，瑩潤的光將木牌的每一條裂紋都浸透。

是妖族的秘技，銀月。

宋初一瞬不錯地看著。

木牌上的光驀地大亮，木牌在光下裂解成千萬片又重合，鋪散在地，繼而不斷壘高，一棟木製的精巧樓宇逐漸出現在眾人眼前。

白霧繚繞間，飛翹的屋簷亮起無數橙紅靈燈，大門無聲息地開啟。一水兒的妖侍臉上扣著白麵具，手裡提著一隻花燈迎出來，他們立在門沿兩邊，無聲地做著邀請，脊背挺得筆直。

萬吉城這些人族修士還不值得虞城妖修為他們俯身。

“妖域集市已開，此次開啟持續一月，願諸位能於燈會得覓良人。”之前街上見到的豹妖緩步走到門口，他換了身衣衫，此時也穿得周正。

“我怎麼覺得這看著有些眼熟。”蘇豈仰起頭看著眼前的精巧木屋，無端覺著有股說不出的熟悉感，就好似之前在哪見過類似的建築。

“嗯？蘇師兄覺得什麼熟悉，這頭豹妖？”

方才立在門口的豹妖已經走進屋內，圍觀的人群也三三兩兩隨之其後入內。周圍人流來往，幾人卻仍是立在原地。

宋行岩看了眼豹妖的背影，無甚奇怪的回道：“我們午後在街上時碰見過他。”

蘇豈意識到宋行岩會錯了意，他隻搖了搖頭，揚起腦袋定眼盯著眼前的建築，屋簷飛翹，白霧繚繞。若將這棟屋子搬於山林間，便毫無違和地是一座仙家府邸。

可這是妖族集市，一座長得和仙家府邸彆無二致的妖族集市。

“這妖族集市好似......”蘇豈蹙眉，從遙遠記憶裡翻出他曾到過的一片靈山，那上麵的建築長得和這棟屋子極為相似。他難得遲疑：“好似長得有幾分像天衍宗的殿宇。”

“天衍宗？”

來自北方的宋家三人沒有一個去過天衍宗。

“也許是為了紀念城主夫人？”程衍看了眼眼前的妖族集市，不同地方的妖市會有不同的風格。故而在萬吉城看見和仙京完全不同的妖市時，他並不覺得訝異：“虞城城主夫人曾是天衍宗弟子，想來這集市做成類似天衍宗的模樣，倒也不算奇怪。”

畢竟人在麵對情愛的時候總會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程衍瞥了謝琢一眼，覺得這個道理已經在某位大宗的大師兄上應驗過了。

他原是隨意地朝謝琢方向看去，目光卻一凝。

謝琢長身玉立站在宋初身旁，兩人毫無交流，周圍俱是人群，可卻莫名讓人覺得有種旁人無法插足的氛圍繚繞。

片刻後，程衍見到宋初伸出手扯住謝琢的衣袖，將他往自己身旁一拉，避開橫衝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