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1)

明悅苑閉門不見客。

院中殿了燈,水麵朦朧映照著橘意,岸邊躺著一人,麵兒朝裡,腳尖輕輕蹬地,搖椅輕晃。

楊歲行被擋在了門外,他指著自己,不可置信:“我也是客人?”

“是呢。”妙青笑著看向他,禮貌地點頭,“小姐說不為院中辦事的人,都是客人。”

楊芮躺在躺椅上,斜瞥他一眼,眼裡帶刀。

楊歲行聲音軟了軟,道:“劉伯沒有告訴我。若我知道了,我也會讓他走。妹妹,你這是被他傷著心了?”

楊芮刷一下站起來,蹙眉道:“你說話能不能彆這麼欠?”

見她站了起來,楊歲行揚了下眉,低聲道:“他告訴我一個消息,你要不要聽?”

楊芮看他說話不像有假,一盼思索後,鬆了口:“你說吧。”她站在台階上,垂頭看他能說出什麼。

楊歲行瞧了眼妙青,笑著問:“不放我進去?”

妙青回頭請示。

楊芮笑得並不友好:“不放。”

“行吧。”楊歲行懶洋洋地退了一步,道:“他說東巷和西巷的事情都與花月樓有關。”

此番說辭,她都不知該信不該信。

一會兒平安說與衛璋有關,而衛璋又說與花月樓有關……好一個首尾乖互。平安若真與此事有關,那樊箐手中信息怕是被其他人有意引導,楊芮此行分明就是自找苦吃。

楊芮咬咬牙,想起花月樓發生的事情,道:“他既然知道,為何不去上報?……反而去花月樓喝花酒!”

“你在花月樓他了?你胳膊上的傷就是他在那傷的?”一連二問。

楊芮看他一眼,沒回,而是轉移話題:“芥山學宮不是幾年前因為彭家出事而關了嗎?聽說如今又重新開學宮招生了,上京為何查不到任何消息。”

楊歲行狐疑地盯著她,還是啟唇道:“芥山學宮……確實重新開學宮了。還是在北山上,去年由先帝親自接手,重新開了學宮。那裡的講師都不在了,從上到下幾乎換了一遍。”

“楊歲行,你是從那裡上過學吧?還有誰來著?”

楊歲行趁著妙青不注意,一個側身鑽進院中,大步走起來,輕斥道:“叫哥哥,沒大沒小。”

楊芮怒目圓瞪:“誰讓你進來的?隨便進我院子,我告訴宣王妃!”

“告吧。”楊歲行踩在青石上,大跨步跳進連廊,上手就要揉楊芮頭頂,欠欠地說:“宣王妃一時半會兒還打不了我。”

楊芮雙手環胸,頂著亂糟糟的頭發翻了個白眼,卻還是繼續說著話題:“我記得,衛璋也是芥山學宮吧?”

“是呢,本世子一起入學的。”

楊芮感慨一聲,“芥山學宮果然不是什麼好地方。”

“怎麼不是好地方了?那裡出來的學生,如今可是遍及朝野。”楊歲行說著,垂頭觀察她的胳膊,紗布上已經微微滲出血漬,他“嘖”了一聲,“你這受的傷怪嚴重,要不要我去幫你揍他一頓?”

楊芮搖搖頭,眯眼看著水池,低聲道:“有機會我自己揍他。”

“時和,妹妹。”

兩人聞聲默契地看向院門,張翊氣息有些不穩,顯然是一路趕過來的。

他深吸一口氣,道:“東巷又出事了。花月樓舞女今日登台不久落水身亡。”

“那舞女叫什麼?”楊芮急切問。

張翊穩下來,道:“陶娘。”

“陶娘!”此事一出如晴天霹靂,這唯一一條線索,斷了。

平安……她說著不讓陶娘上台,其實還是讓她登台獻舞。又或者說,這一切原本就是平安設下引誘楊芮出麵,進而得到她所想。

那麼平安到底想要什麼?

楊芮想不到有何東西是她能提供出來的,她在上京還沒有利用價值。

“此事已經不是大理寺查查就能掩蓋過去的事情了。”楊歲行沉聲說著,揉了下指腹,“原本聖上不打算追究,看來有人刻意想我們查下去。”

“聖上說不說是他的態度。但此事已經關切到了民安。東巷、西巷隻要一出事兒,四處便有烏鴉展翅,大街小巷中傳出一些不好聽的話,美名曰讖言。”張翊深吸一口氣,緩聲道:“無非是說聖上登基有違天道。”

這些楊芮可是太熟了。

楊芮道:“我在源城的時候,聽說了有一個這樣的教派專門傳播這種言論,那時候已經有了苗頭。當時衛璋就在源城,應是他出手鎮壓了一部分。但人走之後,似乎又開始傳播這種言論。”她嚴肅起來,道:“當時,源城出現了‘黑龍’。緊接著,湖中船翻了,船上百姓儘數落水;再後來,源城賀府糟了火災,但陰差陽錯燒岔了宅子……這一切,不可能都是天災。”

話題沉重著,楊歲行突然一笑,感歎道:“衛璋這小子竟然會保賀府。”

氣氛一下子變了,楊芮攢足了勁,照著他的背用力拍了一掌。此掌力氣之大,楊歲行踉蹌一步,虛掩著背,驚呼道:“跟誰學的?手勁這麼大!”

楊芮怒道:“你能不能彆總是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

眼見著又要爭吵,張翊疾步入院。在二人注視下,重走楊歲行來時路。他踏上青石,借力蹦到兩人中間,隔開段距離。

“……”

楊芮抿唇,無話可說。

“不必多說,這些情況定然不是天意。聖上登基本就有人虎視眈眈,出這些岔子是意料之中。之後就看如何收整了。”張翊安慰道。

他的安慰似乎二人都沒有聽進去。

“楊歲行,你還是得去找衛璋問問清楚。”楊芮上下掃他,轉身輕哼一聲,撒手進屋,譏諷道:“當時源城遮遮掩掩的,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如今你們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辦。”

楊歲行無奈挑眉,攬過張翊肩膀,兩人並肩出了院子。

“她這是吃氣了?”

楊歲行癟癟嘴:“衛家那小子三番五次給她設障,估計氣得不輕嘞。”

院中燭光熄滅。

明悅苑中一夜寧靜。

第二日一早,大夫來換過藥後,楊芮便出了門。

她此次出門不打算一人行動,於是帶上了妙青,乘馬車去往花月樓。

透過竹簾,能隱隱嗅見朱雀街異樣氛圍。一夜之間,街上產生了細微變化,滿地碎屑無人灑掃,兩側攤販更是無精打采,似乎料定今日做不成生意。再往前走,東巷更是亂糟糟一片,人煙稀少,無人敢往那處走。

妙青打探一番,才知道東巷昨日甚至出現了“水鬼”傷人事件,在東巷看戲的人被拉入水中,活活淹死。岸邊僥幸存活的認,大多都目睹慘狀。

昨夜死的不止陶娘一人。

馬車徐徐停在花月樓前,楊芮掀開竹簾一角。相較於對側商鋪,花月樓前實在過於慘淡。大門緊閉,樓中一盞燈都未點,四處昏暗一片沒了人氣兒,顯得頗為頹敗。

妙青去問路人,回來之後,在竹簾下道:“說是官差下令查封花月樓。估摸著這幾日都不會開門了。”

她在馬車下等著楊芮回音,張望間,東巷裡跑出來個小女童,手中揣著風車,慌張地奔跑在人群中。

“去仁濟堂。”

妙青稱是,上馬車前又回頭多瞧了一眼。

女童早已隱入街巷,不見了影子。

崔明溪打理第一個鋪子,就是仁濟堂。

仁濟堂在玄武大街上已有幾十年曆史,是她母親族親中遺留下來的鋪子。崔容遠考慮到她涉世未深,在幾所店鋪中選擇了仁濟堂。隻因它多曆年所,聲名籍甚,打理起來不用太費心思。

藥堂前冷冷清清。牌匾有些發舊,甚至在邊角處出現了些許裂痕。

楊芮登門,隻見著崔明溪倚在藥櫃旁,一身淺藍長裙,外麵套著月白夾襖,神情困倦地捂嘴打哈欠。二三個夥計分散各處,垂頭查著藥方。

堂中除了抓藥聲,以及秤杆挪動的響聲,再無其他,倒是清淨之地。

“你怎麼來了?”崔明溪一喜,從側麵斜身擠出櫃台,邊走邊道:“我還想著去見見你,但是不知道去何處才能見到你。”

她拉著楊芮坐下,牽手時察覺楊芮的動作有些彆扭,於是問:“你今日是來看病的?”

“不是。”楊芮回她,單手解下披風,“小傷而已,已經無大礙了。”

崔明溪道:“你以後傷著了還是生病了,儘管來仁濟堂,免費給你治。”

話說到此,楊芮這才察覺到自入門來,沒見著一個大夫。

“堂中大夫呢?”她問。

崔明溪在方桌另側坐下,隨手抓起青綠磁盤中的山楂片兒,塞進口中,用後槽牙咬著,氣憤道:“跑了唄!一個個還說什麼對仁濟堂忠心耿耿……結果見到東家是女子,連夜跟著隔壁藥鋪跑了。”她翻了個白眼,斥道:“一群忘恩負義之人,不用也罷。”

楊芮了然地挑了下眉,接著話茬道:“確實,不用也罷。”

崔明溪在府中隻敢憋著氣兒,幾日未能吐露心聲,生怕崔容遠發現她在鋪子裡受了氣。楊芮一來,有了能交心之人,話匣子全部打來了。

“更讓本姑娘費解的是這片兒的人。”崔明溪嚼著山楂片,眸中似有焰氣燃燒,抻起手指向外麵,“女東家怎麼了?吃他家米了,還是花他家銀子了?管這麼多閒事,乾脆管到到銀河上算了。”

楊芮附和道:“就是呀,吃他家米了,臨街鋪子嘴這麼長?”

“是呢!”崔明溪用力地點頭,發間珠釵晃得直響。她義憤填膺道:“不僅如此,那些讀書人還要打女人的主意!”

楊芮投來個疑惑的眼神。

崔明溪吸了一口氣,“我打理藥鋪比他們那些自詡經商奇才的死讀書人,可真是好了不是一點半點。”她翻了個白眼,“這些人還真是癩蛤蟆妄想接近天鵝,照個湖都把自己惡心吐。整日說著商是賤籍,自己卻眼巴巴地求娶商賈之女。又聽傳聞我是不是商女而是上都崔家女郎,又開始說什麼官家兒女不該自降身份,是為不恥……分明是想扼殺女子行商機會。”

“不隻上京,有許多地方都是如此……我一路走來,多多少少體會到了許多不公。”楊芮聽她說完,輕輕拍拍她的手背,憂心道:“這幾日辛苦了。”

“不苦。”崔明溪冷哼一聲,瞧著那街坊鋪子,語氣果決:“我定然他們好好長長眼,女子又如何?照樣比他們這些庸才好。從今往後,我仁濟堂中隻招女大夫!”

一語落,崔明溪臉上揚起了笑。

事實上,這世道還是狹窄了許多。

她也是下山之後漸漸感受到了管窺之見,規製對女子偏見、男子對女子偏見、女子對女子偏見,原本以為隻是浮於表麵,沒想早已根深蒂固。

或許,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世上天平本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