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府兵聞訊趕到時,人群早已亂得不成樣子。

四道巷口在一番調解過後,都被快速疏通,巷中得已呼吸到新鮮空氣。雖不說有序,但至少能夠往外撤。

她被迫推搡著往前,路上摩肩接踵。

離開朱雀街東巷,長街上人員依舊非常多。她站定,回頭看那處廊橋屏風,之後早已沒了人,樓下依舊在找著舞女身影,府兵在兩處維持著秩序,一切來的太快,都還沒有反應過來。而屋頂上,黑鴉依舊盤旋,圈子越來越大,好似在預兆著什麼。

她轉回頭,垂眼的一刻,肩膀被人用力撞了一下,整個人往右側踉蹌兩步才堪堪站穩。楊芮迅速抬頭,周圍空了一段間隔,無人看向她,似乎方才隻是錯覺。

楊芮抬起手臂,手中落下了一個帕子。

路人都各自說著話,並無蹊蹺。

“幸好隻在外圈看了看,聽說東巷裡麵傷了不少人。”

“主要還是那一片片烏鴉啄人吧,看他們臉上都有傷口。這烏鴉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今日皇帝才登基……”

“你不要提……”

“……”

漫漫人海中,楊芮找不到人影,也不知道是誰塞到她手中。

小巷中府兵似乎與其他人吵了起來,她循著身後看去,卻在人群裡看到了那個女童。她父親並沒有在身邊,一人拿著風車四處張望。那女孩往楊芮方向走,看到她一人站著便上前來問:“大姐姐,你能帶我回家嗎?我找不到爹爹了。”

楊芮收起帕子,半蹲下去,溫聲詢問:“好呀,你的家在哪?”

女孩用風車指向東邊坊,“那邊,路上太黑,我一人不敢回去。”

“你爹爹呢?”

女孩眨了眨眼睛,似乎疑惑,“姐姐怎麼知道我跟爹爹一起出來?”

“方才在巷子裡看見了。”楊芮起身,周圍人員嘈雜,一人待在街上確實不安全,“我帶你回去。”

“好。”女童自然牽上楊芮的手掌,有些高興地點點頭。

再往東邊,人越來越少了。這邊大多都是老住宅,院子缺乏修葺,牆麵上有牆皮脫落。女童左右看著,也不與她講話。

這間坊確實人煙稀少。

“姐姐,就是這裡。”女童在門前幾丈遠站定,指著那件沒有亮燈的院子,“辛苦姐姐了。”

楊芮抬頭瞧了瞧,院門用泥磚壘砌,門前紅漆已經脫落,簷上是柴草勉強撐起的屋頂。

“那你進去吧。我在外等你進去就離開。”楊芮笑著與她講。

女童看她,歪了歪頭,才道:“姐姐進來喝口水?”

“不了。”楊芮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家中看著沒人,等你點上燈我就離開。”

女童搖頭,“有人。”她踏進院子裡,又重複了一遍,“家中有人。”

楊芮蹙了下眉,沒有顯露出來,“那你去點燈吧。我在外麵看著。”

女童回頭看她一眼,點點頭。

屋中燈火亮起,卻傳來女童一聲尖叫。

楊芮聞聲,迅速推開大門,衝了進去。屋中一團糟,女童跪坐在地上,驚恐地往後倒退。

屋中陳設老舊,唯有那房梁是結實的。楊芮緩緩朝右側看去,梁上白綾上,女人身軀吊在了半空,腳下高凳傾倒。她唇色發白,麵顏青紫腫脹,脖頸處淤血蔓延。

楊芮呼吸一滯,手指顫了顫。她立即轉過身,擋在女童麵前,聲音有些發抖,“彆看。”

女童抱著她的手臂,低聲哽咽著,“我娘,我娘她怎麼了?”

“沒事。”楊芮將她拉起來,並沒有直說。

屋中燈火閃爍,楊芮隻是半抱著她向外走。院子上空有黑鴉啼叫,下一刻掠過大片黑鴉,楊芮抬頭,視線全被漆黑翅羽占據。

就在此時,兩個男子從院門進來。

“阿滿!”是女童的父親,他滿頭汗珠,看著楊芮眼神並不友好,厲聲道:“你是誰?!”

楊芮緩了緩呼吸,解釋道:“她迷路了,我送她回來。”

女童沒說話,隻是掙開楊芮懷抱,淚眼婆娑地抬臂,指向屋中,“娘,娘她死了。”

男子眼眸一瞬間瞪大,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凸窗映出的人影。

他雙腿一軟,身旁的坊正及時穩住他。

等他站直,抹了把臉,視線落在楊芮臉上。

“是你!”他眸子一轉,抬手指向楊芮,不分是非地大喊:“是不是你!你與她說了什麼?她才不會想不開!一定是你害了她!”

黑鴉離去,月光灑在院中。楊芮直起身子,衣擺落下褶皺,她難以置信地皺眉,試圖心平氣和地說:“我送阿滿來的時候,從未踏進院子。隻是聽見呼聲才進來的,進到室內便看到這一幕。”

男子輕哼一聲,並沒有聽進去,而是反手抓住坊正的手臂,祈求道:“大人!你一定要為她做主啊!我娘子不能冤死啊!”

坊正神情嚴肅,半晌才沉聲道:“去請亭長來。”他摸著胡子,迅速瞟了眼屋中那一幕,不忍觀看,立即閉上眼。

一刻鐘,狹小的院子裡擠滿了人,坊正站在中間,緊緊盯著楊芮,卻從她眼中看不見一絲慌亂。

她垂著頭,看向從頭至尾都在哭的人,女童蹲坐在地上,不論楊芮如何問,她什麼都不答。

楊芮心涼了半截。

“就是她!就是她闖進院子害了阿滿的娘!”男子麵生悲愴,緊緊攥住亭長袖子,不管是非對錯,一頓指認。

亭長方才處理完東巷的事情,此時聽得煩,叫人解下梁上白綾。女子平躺在地上,脖頸青紫,早就沒了生息。

男子這才見狀跑過去,撲在屍體上,大哭:“娘子啊!你怎麼被她人害得如此慘!”

亭長看著院中詢問的小吏,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女童垂著頭,表情木訥,不論旁人問什麼,都不答。

“是你殺害的她?”亭長不耐煩地問。

楊芮聲音堅定:“不是。”

“就是你!這院中隻有你一個陌生人。”男子站起身,瞥了眼阿滿,又道:“你是不是想拐走阿滿?!”

楊芮未理會他,冷靜分析:“倒是你,將自己女兒丟在街上,人不知所蹤。你不在街上找,而是直接回家,你怎知她在家中?”

男子神情慌亂了一瞬,連忙拽過阿滿,抓住她肩膀,用力晃了晃,“阿滿,你告訴他們,你快告訴他們!是不是這人殺了你娘!你沒有娘了,阿滿!”

阿滿神情迷茫,眼睛掃過每個人嚴肅的臉龐,再也繃不住,大哭起來,模糊道:“是她害了娘。”

楊芮錯愕。

“將這女子帶走。”亭長立刻轉身,大步流星地踏出院子。

楊芮被一群人圍著,走動不得,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她靜靜看著阿滿,自願被綁,半晌隻留下無聲歎息。

阿滿眼神躲閃,低頭躲進男子懷裡哭泣。

牢房中不見太陽,有些陰寒。

楊芮被關進了一間牢房,牢中光纖微弱,她有些無力的在柴草垛坐下,看著雙手沉默許久。直到腿腳發麻才抻開腿,腰間掉出了個素白帕子。

帕子手藝並不精湛,料子是普通紗布,角上歪歪斜斜繡著一朵百合。她展開來看,神色一凝,上麵用血水寫著兩個字:“救我!”

遠處有了聲響,楊芮看去,隻見著一身官服的人托著燭台走進。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大晚上還要審訊,獄卒站在牢房外,哈欠連連,他抬眼掃了眼楊芮,煩悶地白了一眼她,“問你話呢。”

楊芮不動聲色地折起帕子,神色發冷,質問道:“你們就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就關人嗎?”

獄卒持筆,手腕一頓,抬起眼皮,低聲道:“青紅皂白?你進了獄中就該聽亭長的話,問什麼答什麼。”

獄中磚牆發涼,隻有桌上一盞暖色。

獄卒換了問題:“你為何殺害李滿的娘?”

“我沒有害她,更沒有殺她。”

獄卒抬了下眉,聲音陰沉:“說你殺了,你就是殺了,證據確鑿有何辯解?”

“什麼證據?”楊芮抬頭問。

獄卒見她不見棺材不落淚,於是從冊子中抽出一張紙,上麵一段文字,最底下是個歪斜的人名,他道:“李家阿滿指認你了,她說就是你殺的。”

“……李滿指認我了?”楊芮站起來,走進了些,紙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事情經過。

“大姐姐將她娘殺害,並且逼著阿滿不要說,即使有人問也說是阿滿不知道。但阿滿還是要說,隻因阿滿不願娘親無緣無故冤死,阿滿想要娘親。”獄卒一字一句讀著,“聽見了吧?你最好是承認,不然免不了一頓刑罰。”

楊芮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阿滿她恐怕沒有學過字吧?”

獄卒急著道:“你如何知道李滿沒有學過字?這就算不是她親手寫的,那也是她親口說的。證據確鑿,你想說什麼都沒有用!”

楊芮眸子沉了沉,深吸一口氣,平靜地問:“你們到底想乾什麼?”

獄卒沒想到她如此直接,慢慢收起了筆,上下笑著打量她,“外城人吧?長得不錯。東間坊有戶人家姓李,那家人正找人說媒。”

他頓了頓,笑得賊眉鼠眼,“隻要你過去,就保你不死。”

這句話,劈在了楊芮頭上。算盤都開始明著打了,她眸子發寒,咬著牙,不知要說什麼,腦中的話,到嘴邊全部壓了回去。

“不願意就繼續待著。”獄卒料她沒有反抗能力,哼笑著離開。

他帶著光源離去,獄中一下子暗下來,月光灑進來,卻也微弱。

楊芮坐在柴草上,抱緊了雙臂,她為了出來玩,隻穿了件薄衫。獄中一點溫度都沒有,時間越久,她手腳開始發涼,直到雙手已經凍僵。

她複盤這一天經過,有一些委屈。她明明出於好心,為了幫助人,卻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的汙蔑。

楊芮不想爭辯,下山一路走來,以為所有人都是善的,以為孩童生來不會騙人,以為隻要做了就是對的。

從沒想過會因善意陷入困境。

她頭靠在牆麵,冰冷的觸感,刺激著神經,這樣耗著不知過了多久,睡了過去。

天亮微微亮,楊芮渾身發冷,連打好幾個噴嚏,額頭開始有些發熱。

此時,牢外有腳步及談話聲響起,她朝那處看去,隻見著一道身影緩緩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