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的大周,雪下的正緊。
這樣的天氣,長街上荒蕪一人,似乎所有的生氣都被掩蓋在厚厚的白雪之下,卻偏偏有條猙獰的軌跡貫穿了長街,打亂了原本平整的雪堆。
仔細看看,那是人匍匐前進的痕跡,而這條痕跡一直蔓延到了大理寺前。
“我說這位姑娘,”看門的小廝好心勸說著,語氣中卻也露出一絲不耐煩,“你在這站了多時了,冰天雪地,也怪冷的,大理寺卿豈會隨意見你?你還是回去吧。”
“我不走。”立於雪中的女子固執的吐出這三個字,那聲音悠揚婉轉,卻帶著幾分攝人心魄的寒冷,似乎這場雪融為了一體。
厚厚的氅子讓她的身影看起來勉強還能支撐,可她已站了半柱香了,看門的小廝想,到底是個姑娘,再站下去,得凍死了吧?
清歌纖長的眼睫上落滿了雪塵,最終,她還是拿出了一枚紅玉相令,堅持道:“我乃相府中庶子,此行,既是為救老丞相,也為救大周。”
那小廝不耐煩的瞥了她一眼,換做以前,紅玉相令一出,除去陛下,誰敢不從?可如今前線戰事正吃緊呢,老丞相卻因貪汙糧餉重罪入獄,牆倒眾人推,這枚紅玉相令,早就廢了,眼下,也許隻有拿去當了還有些價值。
更何況,中庶子,這算得什麼官職?撐死也隻算是相府的一個門客罷了,還是個女子,那小廝便更不願多搭理。
此時,大理寺的大門卻從裡麵被推開了,來人是個帶刀侍衛,那小廝一見,忙奉承道:“大人,天寒地凍的,您怎麼出來了?”
那人卻沒給他個正眼,視線落在清歌身上,那是讓人一眼驚豔的容顏,可是下一刻,是人就會被這女子眼底的淡漠疏離。
他清了清嗓子,以命令的口吻說著:“相府中庶子,大理寺卿要見你。”
清歌隨他踏入裡麵,身子的溫度漸漸回暖,她抬手脫下了厚氅子上的衣帽,便見大理寺卿正端坐在高堂上,一旁還有一人做著筆錄。
清歌淡淡掃了他二人一眼,才欠身行禮,“相府中庶子楚清歌,見過大人。”
“虛禮就不必了。”大理寺卿厚重老態的嗓音傳來,也不多廢話,“你說你既是救老丞相,也是救大周,此話,有何講究?”
“老丞相三世元老,為官清廉乃眾所周知,如今卻被汙貪汙糧餉,大人不覺得可笑?”清歌語氣依舊冷冷的,卻也帶著股輕飄飄的諷刺,輕笑:“如此為官者都不得善終,焉知不是君王無能,焉知不是要亡國?”
“你…你!”大理寺卿被這一席話嚇得話也說不利索,正要再出聲訓斥,卻聽一旁的主簿忽然開口:“大人,下官覺得這位姑娘說得有理,如若官如老丞相都不能善終,怕讓國人心寒,此案既有疑點,若不查個乾淨,怕也難以服眾。”
大理寺卿臉色一變,那一瞬的轉變落入清歌眼裡,她清楚的感覺到,這是因為敬畏。
她打量著那位主簿,倒是年輕的,其相也算萬裡挑一,清歌心中閃過一個想法…
一個執筆主簿有此等心胸,奇。
焉知那主簿亦打量著清歌,心中也閃過一個想法…
一個女子有此等眼界,奇。
“口…口說無憑…”大理寺卿仍帶著些顧慮,還時不時看著那主簿的眼色,而後正了正聲,道:“古往今來,多少人想在大理寺翻案,可有幾人是靠著嘴皮子成功的?”
“你斷言老丞相是被誣陷,證據呢?”
清歌絲毫不懼,抬起頭,直視著高堂上的人,“其一,東北糧道改造與糧草運輸確實是老丞相負責,東北山林密布,軍糧從陸路走,從一開始就是空耗財力…”
“老丞相最初並不主張主修東北糧道,是誰反其而行之?又是誰…”
“不好了!”
慌張的聲音打斷了清歌,隻聽那跑來的小廝驚呼:“丞相大人他要不行了!”
清歌心中一驚,丞相高齡已有八十,待在牢獄中本就有極大的風險,若是有人想借此除掉他,大可以說他是年老體弱,病死在獄中的…
她來不及多想,也顧不得禮數,匆匆往那小廝跑來的方向趕去。
“誒你!”大理寺卿正欲阻攔,卻見那一直作壁上觀的主簿抬起手示意不必,那大理寺卿便生生將堪堪要吐出的字咽了回去。
“陛下。”他恭恭敬敬的行禮,打量著這喬裝成主簿的天子藍裴軒,小心問:“老丞相那邊?”
藍裴軒還細品著方才那一襲白衣,耳中回蕩著楚清歌來之前他探視丞相時那老東西告訴自己的話。
他說,他府中有一中庶子,名喚楚清歌,又說此人雖是女子,但其才智無雙,天下才一旦,此女要占八鬥,作為三世元老,柳崇明請求自己立楚清歌為相。
藍裴軒隻當是聽了個笑話,一個女子罷了,先不說從未有女相的先例,便是女子入朝為官,也是從未有過,可柳崇明卻十分堅持,最終,那老東西似是帶著萬分的無奈,幾乎是求自己…
“陛下若不用此人,那就請陛下,殺了此人…”
飄蕩的思緒慢慢回來,藍裴軒盯著那身影消失的方向,隻道:“讓這師徒二人,見最後一麵吧。”
清歌趕到的時候,黑暗中,那殘破的身軀已是奄奄一息…
“師父!”她驚呼出聲,撲到柳崇明身邊,卻發現他已是連呼吸都十分微弱了。
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顧,柳崇明聽著她的聲音,竟奇跡般睜開了眼,而後,他搖搖頭,發出無力的歎息,又似是想到了什麼,極力出聲:“清歌…快走吧…”
“為何?”清歌努力抑製著眼眶中的淚水。
“我本欲同陛下舉薦你,陛下…不信你女子之身,能…”末了,他又不甘的緩著氣,“我告訴陛下,若不用你,便…殺了你…”
“老夫舉薦你,殺你,都是為國,雖死…不悔…”
“但作為你的老師,我還是要勸你,走吧…”
清歌卻不意外,也不失望,這就是她的老師,這份高義,可也正是因為忠臣不得善終,才叫人惋惜。
“老師寬心,”清歌安慰著他,“陛下既不聽你用我之言,也不會聽你殺我之言。”
“哈哈…”柳崇明苦笑著,“你總是出人意料…”
最終,他的視線凝聚在上方,手掙紮著伸出,沒人知道那一刻他看見了什麼,那是安居樂業的太平盛世,可他沒有抓住,就如他走不到那個太平盛世…
史記記載,景帝六年,三世元老柳崇明逝於冬,其門下中庶子楚清歌守陵三年。
清歌在陵園又呆坐了一天,世界之大,千奇百怪的事也總是讓人捉摸不透,就比如,她一個好好的土木工程係博士生,隻是倒黴的在工地被高空墜物砸了,怎麼再睜開眼的時候就來到了所謂的古代?
她有著新世紀女性的獨立思想,和這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小說裡穿越的女主要麼是大家閨秀,要麼是寵冠六宮的後妃,誰都高高在上,偏偏她這副身體的主人隻是個五歲的乞丐,她用這副身體,不知不覺,也在這個世界活了十三年了。
比起小說裡的女主,她似乎差了點運氣,但老天爺待她也不算刻薄,又或許原身就是個福氣大的,得老丞相收留,得了這第二條命。
作為新時代的女性,那些所謂金戈鐵馬,封狼居胥,對她來說,都隻是曆史書上的冰山一角,她以為這輩子都隻能在書上看見的內容,卻因為這一趟莫名的穿越,實實在在感受了一番那春秋戰國的悲壯。
她來到的這個世界,大周與北方鄰國大梁頻發戰事,而北方與中原被石林江海阻隔,軍糧運不過去,前線常因糧草吃緊敗退,能修成一條
邊境糧道,幾乎成了柳崇明一生的夙願。
清歌最初隻是歎息史書上的那些忠臣往往不得善終,直到老丞相也因此而死,她才真切的明白,史書所記載的,從來不是空穴來風。
可她不會向這世道低頭,糧道,她老師未完成的夙願,她會去完成,嫁禍於老師的佞臣,她也會一個個揪出來,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她看著老師的墓碑,心中的想法愈來愈堅定,她要入仕!
可史書上從來沒有女子入仕的先例,但也從來沒有記載過穿越這樣的奇事,既然後者已經發生在了她身上,那麼前者,也可以!
於是,清歌走出了陵園…
冬去春來,雪化的乾淨,可一路上,沒有多少姑娘,她們都被鎖在了閨閣裡,所以,當清歌出現在洞春香時,不出意外成了眾矢之的。
洞春香,整個京城最有名的雅室,其間又分“棋室”與“酒室”,多少世家子弟,名人閒士在此執詞爭鳴,洞春香的任何消息都傳得快,有許多人因在此一番暢言論政,穿入宮中,若被天子采納,最後得了個官職。
科舉不向女子開設,清歌便隻有這一個入仕的辦法。
洞春香中,此刻正有多雙眼睛盯著她,原本好不熱鬨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大家都打量著清歌,一名侍女上前,好聲問:“姑娘可是走錯了地?”
清歌聽出她言下之意,反問:“此地難道不是洞春香?”
語氣頗冷,侍女看她孤高,便不敢多言,因此有些為難。
“這位姑娘沒來錯地方。”忽聽得一聲高呼,走來一黃衫公子,看著不俗,清歌認出了他,狀元郎,沈扶硯,也是天子身邊的紅人。
他向清歌禮貌一笑,代那侍女問:“姑娘是要去酒室,還是棋室?”
“棋室。”清歌淡淡回了一句。
“棋室好啊,不知姑娘可有同伴?”
“這位姑娘!”人群中有人不屑,“人誇女子,都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那也隻是誇讚之語,女子之棋道,隻言與表,不學其精髓…”
“畢竟…女子無才便是德[1]!”
“哈哈哈!”
席間一片嘩然,清歌卻好似未覺,麵不改色,十五年的磨礪融合,她輕而易舉就能穩住自己清冷美人的人設,隻是輕笑:“這位公子博學,怎不知女子無才便是德後麵,亦言男子有德便是才[2]?”
說罷,清歌頗為諷刺的瞥了眼那人,“公子言行無德,遑論有才?”
“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
“各位各位!”沈扶硯聽著,壓下上揚的嘴角便出來打著圓場,“何必如此小氣?無故輕視旁人,豈是君子行徑?”
“沈公子倒是君子,”清歌幽幽開口,不知怎的,沈扶硯也從中聽出一絲嘲意,便聽清歌繼續道:“女子有才無才,想請狀元郎評判。”
“哦?”沈扶硯頗感興趣,問:“姑娘,想我怎麼評判?”
清歌垂下眸,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而後道:“便以棋道定乾坤…”
“以洞春香名號做見證,請狀元郎一局…”
眾人屏息凝神,都想聽聽這姑娘還能說出什麼曠世之言,便聽她輕飄飄甩出五個字…
“大盤滅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