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會(1 / 1)

這話一出,虞明窈目光開始遊離,耳根子一下跟掉進沸水似的,燒得慌極了。

但她不可能表露出來。

她總不能對雁月說:是,我知道,那家夥要來夜探香閨,你們這群人,趕緊給我裝聾作啞,假裝什麼都沒聽到、看到,最好夜裡再留個門。

這話要是說出來,她這個人臉皮還要不要?

虞明窈雖自認兩世為人,見過一些世麵,但這種臊得人都能鑽進地底的話,她實在講不出口。

“哦——”

她目光落在四周虛空處,就是不與雁月對視。

“他既關心你,你就好好睡唄!你好好養好身子,也不負程青那般救你。”

話音剛落,虞明窈就開始在心底裡唾棄自己。

她以前真不這般,以前都是怎麼直怎麼來。現在也不知是不是同裴尚待久了,嘴不饒人也就算了,胡攪蠻纏也學了起來。

果真是學壞容易,學好難。

她這般正感慨,雁月在一旁,氣鼓鼓瞪向虞明窈:“小姐你真的變壞了,人程大哥光明磊落,他才沒這意思。還有李慶也是。”

“你自己難為情,就來捉弄我。我不想理你了,哼!”

雁月轉身即走,也難怪她生氣。

那日是她命好,靈機一動抹了點彆人的血在自己臉上,危急一刻,又恰逢程青趕到,替她擋了一刀。

雁月自認自己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回來路途,就多關注了些程青,才不是虞明窈想的這種!

“哼,自己心亂如麻了,就以為人人都同她一樣。”

雁月心中不齒,隻一味將自己住處的門窗關得死緊,保證丁點動靜都聽不到。

窗外杏花零落,四周靜籟無聲。

虞明窈望著紅木桌上精美彆致的小木箱,嘴角不自覺又上揚了。

這人腦子怎麼長得?怎麼會有這般巧思?

心亂了,她的心真的亂了,麵部連同耳根子,都燒得慌。

許久,她才咬住下唇,竭力忽視心中幾乎蹦出來的心,緩緩將小木盒打開。

那日,裴尚揣入懷中的黛青色絲帕,正靜靜躺在盒底。

裴尚還頗有心思地在盒底墊了層白紙。

紙上除了絲帕,還放有兩顆紅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1

虞明窈拾起紅豆,不知不覺念出了口。

掌中紅豆堅硬、細小,她卻覺得握著紅豆處的肌膚,都燙得慌。

亂了,心真的亂了。

虞明窈一下栽倒在榻上,將自己埋進錦被。被麵的蘭草繡紋,針線細密,她臉蹭上去的時候,還頗有種粗糙刺痛之感。

但往日再敏銳的觸覺,此刻都得給絮亂不止的心跳讓步。

啊啊啊啊啊啊啊!

裴尚這人怎麼能這樣!

虞明窈止不住在心裡尖叫,各種紛雜的心緒都快堆積如山了。

她怨他,惱他,但是又有一點點點喜他、盼他。總而言之,就是各種情緒胡亂洶湧,糅雜成一團。

心疲之下,她放棄抵抗,身子攤成一個“大”字狀,手無意識在繡紋上摩挲來摩挲去。

忽地,她觸到一個冰冰涼的東西。

虞明窈臉上不覺疑惑上來,目光往右下一看——

是那條被裴尚送來、完璧歸趙的黛青色絲帕。

“……”

她不敢想自己離去這些天,這條絲帕待在裴尚那,都經曆了些啥。

心亂了,真的亂了。

煎熬之中,夜色如約而至。

虞明窈第一次,心這般慌。她現在還穿著白日裡的衣裳,沒有換寢衣。但若是還穿這身,會不會顯得她太過在意?

若是不穿,怎麼可能呢?

她再大膽也做不出,讓未婚男子窺見自己臨睡前的模樣來。

何況春日雖不似酷暑那般,衣裳輕薄,但也就貼身薄薄一兩層,不過一丁點布料,穿上去曲線畢露。

新婚夫婦間這般打扮,尚且羞澀,不敢多看,何況……

裴尚也不是她什麼人!

虞明窈單手扶在額角上,感覺自己被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愣頭青拿捏了。

燈熄了又燃,燃了又熄。人,從裡間走到外間,又從外間走到裡間。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寂靜無聲,靜得仿佛天地間隻餘她一人時,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

瞧得出腳步聲的主人,也亦心懷忐忑,腳步聲除了輕之外,鬼祟之感撲麵而來。

虞明窈時刻注意外邊動向,自然也沒錯過這動靜。

她唇角一抿,也放鬆步子,如窗外那人一般,躡手躡腳回到裡間。

靜謐之中,兩三聲叩窗的聲響起。

講真,裴尚也是第一次做這事。他估摸著自己也應是同輩中唯一一份,在自己家中也跟做賊一般的。

他懷著忐忑的心緒叩完,豎起耳朵,半晌,都沒聽見屋子裡麵有動靜。

“這該死的李慶,不會把話給我傳錯了吧?要是真傳錯了,窈妹妹已經睡下,那可如何是好?”

裴尚心頭煩躁,不過轉念一想,傳錯貌似也行,反正她已經睡下了,不會因窗外頭有個不明黑影害怕。

自己白來一遭,也比驚著她嚇壞了她身子要好。

裴尚長歎一口氣,頂上發絲掛的草葉,都沒心思收拾,心灰意冷,準備就此原路返回。

就在這時,一窗之隔,女子輕柔的腳步聲,卻向他這走來。

好耶!窈妹妹果真在等我!

裴尚捏緊拳頭,喜悅的泡泡,從心底十萬裡深處,一點點往上。

他屏住呼吸,手心在這深夜裡,隱隱發起汗來。

“怎地不說話?”

一窗之隔,柔得能溺死人的溫柔女聲響起。

提了一晚的心,臨走前的自我厭倦、唾棄,隨著這一句話,煙消雲散。

裴尚繃直的身子一下鬆懈下來,他單腳支地,又恢複往日的散漫。

“誰叫窈妹妹看見我生氣了,都不來哄我?天底下哪有這個理,我哄窈妹妹就哄得,窈妹妹哄我就不成?”

他麵頰貼在窗子上,整個人側著身子懶懶倚在窗邊,說這話時,他聲音很輕,帶著些漫不經心,嘴角壓出一道淺淺的褶皺。

“又耍無賴!我還沒跟你生氣。”

窗內,虞明窈側著身子半坐在榻上,臉離窗子不足一指。隔著一道手指甲寬的窗縫,兩人不說話時,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裴尚在這寂靜之中,淺淺嗅了一口。

“好香,”他垂下眸,未等虞明窈回聲,又接著問:“近半月未見,窈妹妹有想我麼?”

“我不知窈妹妹會不會想我,但我很想你呐……”

他拉長語調,手捂著胸口,頗有些澀意的男聲響起。

“我那日胸口莫名的痛,整個人也不知為何,心裡發慌,思來想去,也不知發生了何事。那時我還心存僥幸,總不能是你出了事吧?結果幾日後書信一到,竟真是你。”

他歎了口氣:“窈妹妹啊……你人走了,把我的魂也帶走了。”

少年郎坦白熱切的心事說完,作為示愛對象的虞明窈,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回。

自打今日見了那兩顆紅豆,虞明窈就知道這人沒打算藏著掩著了,他素來就是個直率又真摯的性子,心思明晃晃擺在明麵上。

他心儀自己,想娶自己為妻。

就這麼簡單。

可是……虞明窈腦子裡,卻不適宜地浮現那雙青色皂靴的影子。

【你呀,年少不知情深,不知少年人追了近千裡,是何等情意。】

若是自己就這樣接受裴尚的話,那人怎麼辦呢?

她蹙著眉頭,正不知如何是好,方才隻開了一道縫的窗,“咯吱”一聲,被裴尚從內向外掰開了。

隱隱夜光之下,裴尚看不清眉眼的臉,出現在她麵前。

“噓,”他一看她似有動作,立馬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彆關窗,讓我看看你。”

裴尚言語之中,透著一股自諷:“白日裡光顧著慪氣去了,竟沒看你兩眼。現就一點點光,我想看清你的神色,都做不到。”

“那就白日看。”

“白日?”

裴尚淡淡瞟了虞明窈一眼,“我才不,我要回屋哭鼻子,誰叫窈妹妹既不心疼我,也不哄我,一點歡喜都不給我。”

他話一說完,她沒搭話,氣氛一下變得有些尬,凝住了凍在那。

裴尚先前本沒覺得有什麼,就算自己並不算含蓄的示愛,得不到回應。可當她真的全然無動於衷,甚至連句搪塞的話,都不給時,他是真的有些難過了。

地上一長一短,人影成雙。而地麵上,卻是……

“好好的,怎把自己說委屈了?”

虞明窈眼底浮過一絲苦笑,她伸出手去,意欲拍拍麵前這人的肩,不讓他那麼難過。

卻不料,手剛伸出,還在半空中,就已被一隻大掌牢牢握住。

他帶著她的手,下一息,將她的手心,貼在他被夜風吹得泛涼的臉頰上。

素來氣拔弩張的人,像一隻乖巧無害的狸奴幼崽,蹭著她的手心,一下又一下,語氣委屈嘟囔:“多心疼些我,多看看我,彆……”

裴尚眼底閃過一絲幽光,隻是一瞬,他又恢複到先前無害的模樣。

手中握著的手,柔軟細膩,似棉花一般。裴尚直蹭到它一點點變僵,僵到他無法忽視時,他這才慢悠悠將她的手放開。

“救你的那個好心人,是男子還是女子?我認得麼?”

黑暗中,裴尚這句話問得極其溫柔,又帶著些蠱惑。在某些方麵而言,他亦是個天資聰穎的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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