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惱(1 / 1)

裴府那兩尊石頭獅子,今日格外蹭亮。

說來也是奇,素來莊重嚴穆的高大紅門前,此時竟被浩浩湯湯十來二十號人,圍得水泄不通。

縱然是有急事的人,路過也得多留兩眼風。

裴尚擠在人堆末尾,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平日裡用來耍風流的折扇,也不拿了。

他一腿支地,身子歪歪斜斜倚在石墩子上,垂在一旁的手,也不得空閒,焦灼之下,扣起石獅子光滑的後臀來。

好好的人,怎麼一走就出了這麼大的事?竟連性命都差點丟了!

二嬸子安排的人,都是做什麼吃的?

他越想越氣,目光似火,瞪向人群中正撚著錦帕,作垂淚狀的婦人。

婦人一身綾羅,通身富貴氣派,發髻似墨,簪了支水頭十足的翡翠玉簪。她正是裴玉珠的生母,掌裴家中饋的二房夫人李氏。

李氏瞧著滿臉傷懷,幾欲落淚。

“這孩子,運道也太不好了,我為著她們的安危,特意千挑萬選,從裴家一眾護衛中,選了三個身材魁梧的家生子,誰能料到,這才幾日,竟出了這等事!”

“現下三個護衛,一個都沒音信,我還不知怎麼同這幾人的老母交待。人為了我們裴府出生入死,可不能寒了下麵人的心。”

“撫恤的銀兩,需要裁度,幾人屍骸,怕也得派一隊人去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事一出,不僅婆母您心頭過意不去,我這當家主母,心也如油煎一樣。”

她這邊說著說著,眼眶都紅了,立在她左側的裴老夫人,聞言回身望了她一眼。

那模樣,實在莫測。

一直攙著裴老夫人的裴玉珠,見此,心頭心思靈活打了一轉。

“二嬸子你說歸說,倒是去查清真相啊……我窈姐姐一個弱女子,這次是命大,被好心人救下了。這若是萬一呢?”

“虞家帶的人都沒了,就剩下個小丫頭。按理來說,我們的人,起碼能活一個。就算一個沒活成,總會有人來報個信。”

“你看虞家差人送來的信中,有一句說我們家護衛好的嗎?”

“我看八成是那幾人貪生怕死,要麼老早逃了,要麼就是這幾個,本身就不是好的,存心想害我窈姐姐。”

裴碧珠話一出,就是劈裡啪啦一連串,火氣直衝李氏來。

“就是!”

裴尚在人群末尾,提起嗓子附和。

“就是什麼呀!”李氏身後,裴連珠冒出頭來。

“我娘親才不是這種人,她為了裴府殫精竭慮,每年體己錢都貼出去好些,你們這群蝗蟲,竟為了一個外人這般辱她。祖母……”

她話裡全是哭腔,一臉委屈看向裴老夫人:“您可要主持公道,要不我……”

“要不你怎樣?又要買塊豆腐撞死?”

裴尚看熱鬨不嫌事大,繼續拱火。

裴連珠一聽這話,氣得不行,扭身投入李氏懷中,嚷嚷著裴尚欺人太甚。

李氏摟著她,兩母女皆麵含受傷之意。

“好了,”見場麵一下變得亂糟糟的,一直沒出言的裴老夫人擰眉開口:“大庭廣眾之下,莫讓人看了笑話,護衛之事,暫且不提。老二媳婦,你先差人去看看他們那行人,離這還有多遠。”

“是。”李氏揩淚的動作停下,她放下錦帕,恭恭敬敬福了個身。

裴碧珠借機又向裴連珠做了個鬼臉。

裴老夫人一出言,場麵立即靜了下來。裴玉珠候在一旁,她全程攙著裴老夫人,沒出丁點聲響,即使在裴碧珠揣度護衛有謀財害命嫌疑之時,麵上仍不露聲色。

她就如一道影子一般,即使在烈日之下,也悄無聲息,不惹任何人注目。

——除了虞明窈。

虞明窈一下車,視線立馬落到人群中心的裴玉珠身上。

這人一身素衣,麵露憐憫,純白姣好的麵容之下,端的卻是佛口心腸!

虞明窈斂去心中冷意,目又看向施羅氏。

隻一夜變故,先前精神抖擻的施羅氏,現麵色枯黃,元氣大傷,身子佢僂著,聲也不似之前洪亮。

她緊緊攥住裴老夫人的手,久久無言。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裴老夫人一見施羅氏這幅糟了大罪的模樣,眼底不由地淚光閃過,自日升後緊繃、再未露笑顏的臉,終於鬆泛了些。

“還要再叨擾貴府一陣了,待我們京都的屋子修繕好,到時再請大家去府上做客。”

施羅氏勉力扯起嘴角,開口道。

“一家人,說這作甚!人沒事就好。”

裴老夫人忍住心中傷懷,麵上全是毫不作偽的關切。

一旁以李氏為首的眾媳婦婆子,皆點頭。

兩銀發老人被眾人圍著,在前邊敘情,虞明窈跟在後邊,正抬眼看著,就感覺自己衣袖被人扯了一下。

她往身後一看,裴碧珠揚著大大的笑臉,出現在她麵前。

距裴碧珠一尺之遙的後側,裴尚一對上虞明窈目光,先前還好好著的人,立馬眼眶泛紅,好不可憐。

“窈姐姐,可想死我了!你都不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後,心中有多擔心。”

“還有尚哥兒也是。”

她扭頭向後望去,裴尚這時卻將頭偏了偏,隻留給幾人一個側顏。

如墨般漆黑的發絲,將他眉眼遮住,讓人窺不清神情。

“裴尚,裴尚你過來!”

裴碧珠見他這躲閃的模樣,一時不解,正欲伸長胳膊去拽裴尚之際,就見虞明窈擁住自己。

“我沒事,彆怕。以後都不走了。”

虞明窈的聲音異常溫柔,如同午後靜謐的湖麵一般,直教人渾身輕鬆。

裴碧珠聽到她說不走之後,高興地手舞足蹈,目光順帶看向虞錦年。這家夥不知躲在虞明窈身後乾什麼,一直默默不語。

“你這笨家夥,還算不錯,護好了我窈姐姐。”

她伸出拳頭,往虞錦年胸膛處一捶。

她這兩拳下去,虞錦年牢牢立在原地,紋絲不動,麵上笑意勉強。

這倆打打鬨鬨,虞明窈心頭卻跟堵住了似的,她眉頭微蹙,目光落到已離了人群數尺的裴尚身上。

這人形單影隻,身邊一個人也無,隻孤零零往後頭走,也不知心中擰著一股什麼勁。

她目露擔憂。

“哎喲,可彆愣著了,趕緊跨跨火盆,沾沾艾葉水去去晦氣。我看虞姑娘虞公子,福氣還在後頭。”

前一刻還在揩淚的李氏,就跟換了張臉似的,滿臉爽利。

裴老夫人聽此也點了點頭。

就這樣,三五個婆子如同流水一般,捧著火盆、艾葉上來,虞明窈一行人,便也規規矩矩照做了。

做完後,幾人才又在眾人簇擁之下,一同去往先前所住的梨花院。

待用完膳,沐浴更衣妥當,虞明窈才覺耳根子終於清淨了。

她臨休憩之前,又去東側廂房瞧了眼施羅氏。

老人家年紀大了,又因自己突逢這遭意外,她心頭實在是過意不去。

虞明窈的愧疚感,紮紮實實寫在臉上。

施羅氏臥於床榻之上,本不欲多言,可虞明窈這副心事全往心裡藏的勁,她實在是看不過眼。

“窈姐兒,你且過來。”

施羅氏開口道。

話音落地,虞明窈垂著個臉,慢吞吞挪到施羅氏跟前,握住施羅氏的手。

掌心的手,依舊乾枯瘦弱,卻不似之前熱了,透著一股涼意。

她久違的淚意,又湧上心頭了。

“你說說你,”施羅氏一見她這樣,心揪得很,比自個遭了禍事還要心疼。

“外祖母老了,本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一個小姑娘家,較什麼勁?這人命自有天收,我們不也好好的,被謝家那小子救了嗎?”

“你該高興才是,成天窩窩囊囊做甚?祖母是看不透你心思了,但左右不過就一件小事,哪用得我家嬌嬌兒這般傷懷?”

“我看,謝家這孩子不錯,心眼好,人也正,是個會護人的。你要是心裡有成算,跟外祖母說說,外祖母拚了這把老骨頭,也能給你尋羅尋羅。”

她說完,目光望著虞明窈一眨不眨。

虞明窈本心裡正難受,一聽她提起謝濯光,火氣就來了,頂嘴的語氣格外硬。

“人都說了,是路過。才不是專程送咱們的。外祖母你這話要讓人聽了,還不得讓人笑我們自作多情,貪圖他謝國公府富貴。”

“路過?”

施羅氏緊緊盯著她,不錯過虞明窈麵上一絲神情。

“若真是偶然間路過,你怎不讓我據實跟裴府說?裴府好歹跟咱也是親戚,不比那勞什子謝國公府親近得多?”

“把這事歸於一無名好心人身上,你就應有覺悟,外祖母不可能一嘴都不提。”

她目光幽幽,轉過身去。

“你呀,是年少不知情深,不知少年人追了近千裡,是何等情意。”

一直到日頭漸漸落下,施羅氏最後這句話,仍時不時在虞明窈腦海裡回蕩。

她倚在靠窗的美人榻上,手上撚住針線不放。

上輩子用來打發光陰,平心靜氣的法子,此時竟一點用都沒有了。紛繁的心緒,全在她心頭往四處亂竄。

該死的謝濯光!

這討人厭的……冤家!

虞明窈將未繡完的香囊一扔,袖擺覆在額前擋住雙眼,她也不知該怎麼辦了。

“小姐……”

雁月小心翼翼的喚聲傳來,虞明窈將小臂放下。

“何事?”她望向雁月。

“剛表公子身邊的李慶,塞給我一物什。他說,你看了便知。”

“拿來我看看。”

雁月斟酌她的麵色,從懷中掏出一個分外精美,嵌著明珠的小木盒。

虞明窈接過木盒,打開一看。雁月還沒看清裡邊是什麼,就見虞明窈飛快將木盒合上,嘴角浮起一抹笑。

她難得見虞明窈笑成這般,唇彎彎的似天仙一般,羞惱中帶著無儘的甜意。

“李慶還說了什麼?”

虞明窈清了清嗓子。

這下,雁月麵上卻帶了些猶豫,她打量著虞明窈,半晌,才吞吞吐吐擠出一句。

“他讓我夜裡睡死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