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緒(1 / 1)

她凝視著裴尚身上的憂傷,呆在原地。

這時,裴尚恰好轉過身來,同她的眼神對上,虞明窈見他愣了一下後,又恢複往日眉眼帶笑的風流不羈。

他的話語很輕,一點都不似平日那個蠻橫頑劣的混小子。

“窈妹妹,怎還在蹙眉?這草地裡多舒服,躺下試試?”

“周遭一個人也沒有,不會有人嚼舌根,說你沒有大家風範的。來都來了,還被那些虛無的玩意桎梏作甚?”

她是真佩服他,傷懷如晴日下的薄雪,日頭一曬就消失殆儘。

不似自己。

虞明窈嘴角一咧,苦澀一閃而過,她也拾起衣裙,同裴尚一樣,躺在他距離一臂之處。

鼻腔中的空氣,清新、淩冽,有種芳草的清香。跟往日檀香、各種花草藥材糅雜的馥鬱香氣,很不一樣。

虞明窈又細細嗅了兩下,這才莞爾一笑。

原來呀,是自由的味道。

她闔上目,眼前一片暗沉,夾雜些許鐵鏽一般的紅。

耳側,裴尚含笑的嗓音再度響起。

“我沒騙你吧?這地兒我就帶你一個人來過。我以前……”

裴尚的話,剛說到一半就止住了。

許是五感封閉一竅,在眼看不到的地方,嗅覺、聽覺都格外敏銳。

虞明窈聽出他的未儘之言,聽出了他的失落,聽出了他強行將失落掩住,想讓她輕鬆歡愉的本心。

原來,他在成為外人眼裡冷血狠厲的奸幸之前,是一個心底如此善良柔軟的兒郎。

身遭虞明窈一直沉默不語,裴尚說著說著,沒聽到一點聲響,好奇心促使他偷摸睜開眼,向她看去。

眼前的少女,肌膚賽雪,麵頰處暈染一層淡淡的胭脂紅,闔目下的睫羽濃密修長,像一把小扇子。

真好看。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癢意,從裴尚的喉嚨處,蔓延到全身。他突然感覺到一陣渴意,喉結也不自覺上下移動。

他的目光,落在虞明窈唇上。

她的唇也生得好看。似花瓣般紅潤嬌嫩,唇形飽滿。

讓他忽地有種渴望,想俯身去咬一咬,嘗一下那是什麼味道。

一個時辰前,虞明窈攬住謝濯光脖子擁吻那幕,在裴尚麵前浮現。

素來頑劣、心性不定的人,黝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冰冷,似泛著白光的刀劍,一閃而過。

虞明窈睜眼時,看到的就是裴尚這副神情莫測的模樣。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嫩白的手伸至已經起身的裴尚跟前。

“你拉一拉我。”

嬌氣,柔弱,大大方方的支使。

這是裴尚那刹那的感受。

他已經十六歲了,身邊同年齡官宦人家的男子,有許多已經知曉人事。

他也不是什麼都不懂。

“彆這樣……”

裴尚嘟囔著,終還是垂下眸,拽起那隻柔弱無骨的手。

也是奇怪,先前拽她上馬時,他也觸過那隻手,可那時心潮澎湃,一心隻想著這山穀湖泊的景有多好,她來了有多歡喜。

而現在,他心跳紊亂,腦子裡想著些什麼醃臢念頭,他自個都不想深究。

“彆哪樣?”

虞明窈起身拂了拂衣裙的褶皺。

眼前裴尚不但耳根子通紅,連脖子同上顎相連那一截,都露著層淡淡紅暈。

看得她又想逗他了。

“哎!”裴尚抬眼瞪了她一眼,眼神惱怒。

“再不回去,家裡人就要生疑了。我可不想挨訓。”

他口哨一吹,在山坡下湖泊旁轉悠吃草的馬,撒蹄就奔向他們倆。

虞明窈坐上馬,蓑帽被她撚在手中,身後裴尚刻意跟她拉出好大一段距離,跟來時很不一樣。

這也多虧她騎術好,要不然,就裴尚這幅恨不得離八尺遠的架勢,顛簸之中,她還不得早跌下馬去。

一路無言,這難得的沉靜,攪得虞明窈也好奇起來,怎麼好好一個話癆變啞巴了?

“你這是籌謀回去怎麼告狀?”

她禍水東引,刻意不往真正想知道的方向問。

果真,話一出,裴尚立即炸了。

“怎麼可能?我一團好心,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他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顧不得男女大仿,就想將她拽過來,同他理論。

肌膚相觸之際,兩人下半身緊緊挨在一起,虞明窈終於明白這人在避諱什麼了。

流氓!

她不是什麼都不知曉的女子,可以同碧珠一般,天真無邪問尚哥哥怎麼隨身攜帶一把匕首,硌著她了。

她隻能將羞澀壓下,一點點用緘默,將這段曖昧無限拉長的時間度過。

終於來到先前老馬不肯再走的地,兩人看到那匹馬仍在悠閒轉身,不約而同皆鬆了口氣。

裴尚似屁股下有塊燒紅的烙鐵一般,立馬下馬,將一拉就要死不活的老馬,拽了過來。

“你坐這匹吧,它不喜被男子騎。”

見虞明窈還睜著一雙柔波泛濫的眼,盯著自己看,裴尚低頭,粗聲粗氣補充道:“女兒家輕,不是你想的那個原因。”

其實他話音一落,虞明窈就想像往常一樣捉弄他,問他你以為我想的是什麼原因。

可先前那一幕,實在太尷尬了。

尷尬到即使虞明窈想找補,她也忽略不了,裴尚現即使不是前世那個頭戴紅花、打馬遊街的俊美青年,即使背脊清瘦,不似成人孔武有力,他也是一名男子。

兩性之間,天然就具有吸引力。

這一點,她比裴尚那個愣頭青,懂得不知深哪去了。

仍是同一條路,歸來不似來時疾。馬兒一路晃悠,兩人的心,也漸漸恢複平靜。

除了躺在青草中的愜意,虞明窈忘了白日裡一切,包括那個吻。

她的心,漸漸浸入紅塵,又超脫紅塵,變得平靜柔和。

虞明窈想,自己回到江南,應該能波瀾不驚、好好度過餘生。

“謝謝你,裴尚。”

眼見距離借馬的地越來越近,虞明窈扯起嘴角,對裴尚露出一個發自肺腑的笑。

“這……這有啥。”

麵對心上人的道謝,裴尚一下有些結巴。他頗為狼狽將目光轉過去,違心來了一句:“你歡喜了就好。”

其實裴尚根本不想說這句。

一路上,他有好多話想說。譬如,你真的想好要回蘇州了?真的不上學了?真的……心悅那人嗎?

他還想叮囑她,莫為了不值當的人流淚。雖說女兒家是水做的,可流淚就是流精血,淚珠掉多了,不再流的時候,人也就隕了。

他好想叫她換個人心悅,看看旁人,看看……自己。

嫋嫋的身影逐漸遠去,直到落日徹底沉入黑暗,周遭寂靜無聲,裴尚仍停在原地。

他手上緊緊攥著那根簪子。

他也不知這根花費他數年私房錢的金簪,有沒有送出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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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青色幔簾垂下,虞明窈躺於榻上,白日裡一幕幕在她麵前閃過。

她歸來之時,較平日晚了許多,院落的影子剛出現在麵前,就見著門口雁月翹首以盼,麵色擔憂不似作偽。

赴宴的兄長,先於她歸來。

也因而,外祖母提了好久的心,生怕自己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的京都出事。

見她安然無恙,幾人才叫上奴仆,一起繼續收拾行囊來。

看著這一片火熱、眾人麵上皆露興奮的景象,虞明窈這才有一種真實感,她是真真正正要回故裡了。

也是真真正正可以不去學堂,不用再見謝濯光了。

謝濯光啊……

虞明窈抬眼看向床頂的雕花,這座木床,斷斷續續陪了她三年,直到她出嫁前。

她出嫁之時,是在虞家自己在京都的宅子裡出嫁的。那時距離在裴府出醜不久,除了外祖母,裴府這邊的親眷,也沒幾個上門道賀。

她就這樣,既欣喜又心酸,嫁了出去。

一晃七年。

謝濯光冰冷的斥責,在她耳邊響起。

“虞姑娘,自重。”

他叫她虞姑娘,他叫自己自重。

怎麼能這樣呢?

虞明窈又開始落淚了,她死死咬住被角,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好恨啊,再也不要心悅謝濯光了!

月至中天,謝國公府。

光從紗窗斜斜照進來,青色床幔之下,人影若隱若現。

謝濯光眼睜著,躺在平日睡慣了的梨木床上,心如油煎般輾轉反側。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自打虞明窈如同流彈一般,意外出現,就將他原本古井無波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

上一次這般難熬,還是昨夜。幽暗之中,那張蒼白、沾滿泥土的臉,在他腦海反複浮現。

明明那麼狼狽,可他隻要憶起她散亂的發髻,心跳就如戰鼓一般,愈演愈烈。

怎麼會有女子勇毅至此?

明明長得明豔四射,卻偏偏丁點光芒都不泄。明明身軀那般單薄,裡麵卻有無限的勇氣。

他徹夜難眠,腦中全是這人墜馬那一幕。

他竭力說服自己,摯友妻,不可欺。雖然兩人並未說定,可裴尚的心意,他看在眼裡,理應避嫌。

可昨日,他神使鬼差,伸出了那隻手,就已存越距之心,想同她肌膚相親。

今日那個吻,更是將他扯入深淵。

謝濯光已經沒辦法漠視自己的心了。

他對這女子,有超乎尋常的好感。

儘管是她先示的好,自己將錯就錯。

但謝濯光心想,若是她真心慕自己,心慕得緊,自己接受,對她負責,應也不算負心?

他下意識忽視虞明窈同裴尚,也很要好這事,一時間五味雜陳。

喜她真心慕自己,不擇手段也要攀附自己。歎他不知,她的離去是幌子還是手段,他推斷不了她的情深。

同一輪月下,夜深人靜,三人皆輾轉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