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1 / 1)

不一會兒,李慶這廝賊眉鼠眼在門外探頭,裴尚估摸著應該是到了。

果然,李慶的回複也不出他所料,那麼難題來了,如何從這紀律嚴明的學堂上逃課,還能免受責罰?

他將目光投向謝濯光。

“謝兄,你就陪我走這一趟,就當日行一善!實在不行,你一直想要的那幅墨竹圖,我送你了!”

連廊處,裴尚特地將謝濯光扯至距離講堂稍遠的樹下,這次拉住謝濯光的衣袖,麵露懇求。

被他拉住的青年,瞧著年紀也不大,一身青色直裰襯得人彆有風骨,風姿綽約,整個人麵容俊秀,眉宇之間,氣度不凡。

麵對好友的請求,他眸中仍如秋日的濃霧一般,一絲溫度也無,若旁的不熟悉的人見了,定會以為這是個冷淡無情之人。

可裴尚與謝濯光相識多年,知道他就這個脾性,外冷內熱,瞧著一副清冷、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可一旦將人放到心裡頭去了,可比一般人情深。

“那姑娘……”

謝濯光隻說了三字,裴尚立馬秒懂他的意思。

“我保證不捉弄人,就去看一眼。行不行呀,謝六郎!”

裴尚今年十六,他嘴裡的謝六郎隻比他略大半歲,兩人都未有字,平日裡要麼以姓名相稱,要麼就稱對方在家中的排序。

謝濯光聽了裴尚的保證,未發一言,隻是骨節分明的手,往下一掙,掙開裴尚後,另一隻手,才徐徐拂去袖上的皺褶。

一道冷冽、如同青玉撞擊般的男聲響起。

“隻此一回。”

“行行行。”裴尚咧著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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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住之後,一棟青磚白牆,紅漆大門上方掛著“裴府”牌匾的宅子,出現在虞明窈麵前。

四五個婆子上前福了福身,領頭的桂嬤嬤,滿臉和氣。先是上前和施羅氏寒暄,隨即,引她們一行人去往裴老夫人所居的榮景堂。

桂嬤嬤是裴老夫人的陪嫁丫鬟,此次出來迎接,以表裴老夫人看重。

依舊是那套流程,桂嬤嬤刻意引著她們穿過垂花門,言語之間,頗以裴氏為榮。

畢竟裴家也算得上是京都望族,裴老夫人有一品誥命在身,治家清嚴,裴家一門兩探花,故去的裴老太爺,更是官至首輔。

要不然,怎麼可能明明舍不得,外祖母還非得把她塞到裴家來教養。裴老夫人畢竟和外祖母,也不是一母所生。

裴家的宅子,很氣派,園中亭台樓閣錯落有序,家仆行走間悄無聲息。

虞明窈望著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腦海裡浮現的,卻是上一世裴府抄家時的場麵。雖然後來裴尚憑借個人能力,獲得新帝寵信。可裴府,終究沒能恢複現在這般模樣。

她心中沒有絲毫波動,直到路過去榮景堂必經的水潭時,心弦忽地繃緊。

上一世,她所遭受的波折,正是始於跌落水潭。

江南女子,大都水性好,可她確實不會。那日跌落潭中,四下無人,她依稀記得是個男子將自己救了。可雁月趕來時,周圍無一人,隻有一件窺不出身份的外袍將她籠罩。

她後來四處打聽留意,知曉裴尚那曾有這麼一件袍子。

她自此對裴尚多了一分好感,這一分好感,也成了她和謝濯光夫妻不睦的根源。

說到底,是信任不夠,怨不得他人。

往事拂過,榮景堂,也愈來愈近。

穿過屏風,進到正堂,隻見裴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一身絳紅撒花緞袍,精神矍鑠。見她們這行人來了,她一臉慈笑起身,上前握住施羅氏的手。

“可把你盼來了!一彆二十餘年,咱們都老了。”

“可不,要不是怕這丫頭觸景傷情,加上京中虞家也有些田產、鋪子要打理,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老死在蘇州。”

“誒,彆說這喪氣話,大家可盼著你長長久久。”

裴老夫人拍了拍施羅氏的手,以作安撫。

虞家的情況,先前她通過信件,也已經知曉,於是,她目光順著施羅氏,轉向虞明窈、虞錦年兄妹兩人。

“這就是你那對龍鳳胎外孫?真真都模樣極好,叫什麼名?”

施羅氏聞言,轉首讓虞明窈兄妹二人上前行禮。

“明窈和兄長錦年,見過老夫人,願老夫人福壽綿長。”

虞明窈上前福身,身姿嫋嫋,不卑不亢。

雖然對於裴老夫人而言,她尚是個陌生人,可虞明窈畢竟上一世已經在裴府住了兩年,加之她已經不再妄求借助裴家助力,給自己求一個如意郎君。

言行舉止,自然比上一世落落大方得多。

虞錦年也隨她的介紹,一同見了禮。

“好一個天仙似的標致人兒。”

裴老夫人見狀,連連點頭,笑著向施羅氏說道:“妹妹,還是你教養得好,不像我家,全是一群混世魔王,尤其是我那個叫裴尚的孫子,這會兒,他們都在學堂念書,等下了學,回頭我引他們過來,認認人。”

話題順勢轉到彼此的孫輩,兩人你來我往奉承,虞明窈在下首矜持微笑。

上一世初次會晤,可沒今兒這般和諧。那時她妝容豔麗,裴老夫人隻誇了句模樣好,其他時間,眼風都沒多給一個。

這次約莫是見她一身素白,隻發髻上簪了朵紗花,整個人容色雖盛不張揚,裴老夫人言語之間,較上世也真心實意許多。

就在她垂目,望著繡鞋鞋翹處的珍珠出神時,隔老遠,身後少年清亮的呼聲傳來。

“祖母——看我帶誰給您老請安來了!”

瞬間,虞明窈呼吸驟停,她怎麼就忘了這一茬了!

上一世,裴尚那家夥就是在這,讓她眾目睽睽之下出了個大糗!

而且,今天他還帶著謝濯光——這個自己不想見的某京都高嶺之花前夫。

“……”

虞明窈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淡定。

果然,裴尚敷衍行完禮,還未等裴老夫人發話,就三兩步向前,興致勃勃眼神發亮看向她。

“這就是虞家的妹妹吧?果然——”

他上一世說到這,接的口型是“醜人多作怪”,把那時本就心懷忐忑的她,譏諷了個徹底,從妝容到打扮,讓她當時羞得直掉眼淚,還是謝濯光將尷尬的場麵,救了回來。

虞明窈此時,心平氣和,心中已對他接下來的毒舌,做好準備。

不料,裴尚一番挑剔的目光,從她頭發絲掃到腳,嘴裡說出的卻是——

“還算頗有幾分姿色。”

呃,虞明窈尬住了。

她下意識將眼神投向裴尚身後,依舊恭恭敬敬、但一言不發的謝濯光。

這時的謝濯光,沒有上一世兩人婚後的陰鬱、陰晴不定,他還是那個翩翩君子謝六郎,眉眼如青竹般俊秀,一時風華無雙。

謝濯光接到她求助的眼神,可他那雙眼,淡漠、一絲情感也無。

上一世同床共枕的怨偶,已經不複存在了。世界上除了自己,不會再有人知曉那段蹤跡。

虞明窈心中一澀,麵上卻仍是溫溫婉婉的,她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思緒,淺笑著對裴尚行禮。

氣氛一時,滿是溫情。

直到回到裴府給他們準備好的住處,四下無外人,虞錦年這才氣衝衝,將一直壓抑的火發出來。

“妹妹,你剛剛為什麼不讓我出聲?你都不知道那個小白臉多可惡,他看你的眼神,一點都不清白,一副紈絝子弟的做派!”

“這種人,我們蘇州府多了去了,何苦要來這京都找?我看我們還是快些回去為妙,何況,我看人家也不一定歡迎我們。”

雖然今兒沒被裴尚揪住錯處,可他眼裡的戲謔、作弄毫不掩飾。在場的,連虞錦年這種馬大哈都看出來了,其他人更不用說了,心裡都跟明鏡似的。

施羅氏一臉寬容地擺手。

“現在我們有求於人,人家擺臉色是正常的。再說這裴家小少爺,雖確實對我們有看法,但好歹禮數周到,不是個壞孩子。我瞧跟他一同來的那個穿青色直裰的少年郎,倒也不錯。”

“人瞧著跟你們倆隻大兩三歲,可他那行事作風,沉穩、大氣、周到,有鬆柏之姿。假以時日,必定是個人物。”

施羅氏說完,滿含笑意的眼神,便投向虞明窈。

虞明窈一看,就知道她這外祖母,想從京都覓個外孫女婿的心思,還沒死。

她正想開口,想讓外祖母死心,虞錦年又開始叨叨起來。

“那家夥都跟裴尚一路了,能是什麼好貨色,充其量就是個小白臉,臉長得好看些罷了。”

虞家,虞父粗獷,虞母嬌媚,虞錦年雖和虞明窈是雙生子,可他的長相隨了虞父,腦子更是誰也不沾,人長得比同齡人高大,力氣也是。

他最看不得這些娘唧唧的,今日裴尚一出場,一身朱紅團雲錦衣,銀線刺繡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麵若美玉,目若點漆,唇紅齒白,比女子還昳麗的臉,一開口卻輕佻十足,也不怪虞錦年有意見。

“不過說到這,”虞錦年又思索了一下,那個青色直裰的小白臉,雖眉眼也十分俊秀,但眼睛十分規矩,沒有多看虞明窈一眼,也沒有多說廢話。

於是,他粗聲粗氣接了句,“那家夥也就比裴尚好……好那麼,”他伸出小拇指,在指甲蓋那比劃,“最多一丟丟。”

聞言,虞明窈嘴角掛上一絲苦笑。

上一世,你也是這樣,最後成為了謝濯光的死忠粉,成日裡“妹夫”來“妹夫”去,一副京都高嶺之花做了妹夫,有榮與焉的樣子。

兄長啊,兄長,這一世你可得在美色下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