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1 / 1)

陶醉接過木牌,拿在手中翻看。

“這上麵有我的名字!”他驚訝道。

安確也挑眉,下巴微揚。

陶醉捏緊手中木牌,刻字的邊緣壓進他的手掌,在他手上留下痕跡。

除夕當日,市集街角。

棚頂懸紅綢,招幌上書“百步穿楊”。草席鋪地,彩繩為界。界內,不僅有普通圓靶,更有一個特製鯉魚靶,若能射中魚尾,整隻魚就會旋轉著吐出彩條,中者也會得到一盞華麗的彩燈。

安確也站在最前端,拉弓,瞄準,箭頭去鏃裹布蘸白灰。

“咻——”

箭直直飛出,竟於圓靶紅心隻相差毫厘。

又是兩箭,正中紅心。

關山月驚奇道:“你竟然會射箭?”

搭弓,鬆手,射向魚尾的箭撲了空。安確也嘴唇微抿,道:“生前常玩。”

祝安撫摸腕上鐵鏈,問道:“弓你擅長,那弩呢?”

“弩?”安確也搖頭。

祝安道:“等回到宗門,我給你找個趁手的兵器。”

安確也再次搭弓,瞄準。羽箭飛出,正中魚尾,噴出彩條,引來一片叫好之聲。

她挑眉看向祝安,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天色尚明。

安確也坐在一個戲台前,台上正在演一出傀儡戲,她懷裡趴著關山月,身旁放著一盞華麗的宮燈。

她看向祝安,輕聲道:“你一直看著我欲言又止,到底想說什麼?”

“你和阿月先前所說的書,是什麼書?”

安確也輕揉手中的狸貓腦袋,道:“一本寫有未來的書。”

“我能否看看?”

“它自燃了。”

“自燃?”

“嗯,不過你放心,書中沒有祝安的命運。”

祝安想起昨晚那張嫦娥麵具,心中惴惴不安。她害怕自己不可挽回地重蹈前世經曆。

安確也心思一轉,問道:“你如今幾歲?”

“嗯?”祝安蹙眉思索,不知如何答話。

“你是怎麼變成祝安的?”

“天意。”

關山月看見陶醉腰間鈴鐺,努力伸爪想要撥動它。

陶醉看見狸貓動作,忙伸手將木牌護住。想繼續聽安確也與祝安交談的內容,又要提防小貓,他姿勢彆扭,身體又僵又痛。

安確也又問:“宗門中,祝瑤都與誰來往密切?”

“她常年獨自修行,沒什麼至交。”

“她不喜歡與人交往?”

祝安搖頭:“陰差陽錯,無人交心。但無論如何,同門之誼也在,總不算孤苦。”

“你還記得誰嗎?”

祝安愣住,半晌,她低垂眼眸,道:“我竟都不記得了。”

將祝安眼中的落寞儘收眼底,安確也另起問題:“祝掌門是怎樣的人?”

“師傅,他很嚴格,也很好。”

“祝瑤是如何拜入他門下的?”

“九歲那年,西北大荒。她差點進了鍋,被師傅救下。”

鍋?

安確也看向關山月,她還在試圖撥弄陶醉的鈴鐺。

“師傅要求,每日寅卯交接之時,便要起來修煉,武學文史一樣不許落下。他常言,隻有本領傍身,才能降妖伏魔、除暴安良。”

“若是沒能完成呢?”

“努力便好。”祝安看向安確也,輕笑道:“他不是死板的老古董。”

祝安回憶道:“剛到聞天宗時,我總學不會,夜夜躲在被子裡哭。師傅發現後,便耐心地、一遍一遍地教我。那時,他還沒擔任掌門之位,他坐在樹下,一邊查看卷宗,一邊以法術監督我修煉。”

“他不僅不打罵,還從不吝嗇誇獎。我曾經自卑又膽怯,覺得自己肯定什麼也學不好,是師傅改變了我,讓我能像如今這樣,靠自己的一身本領行走江湖。”

安確也問道:“掌門就祝瑤這一個徒弟嗎?”

“是。”

“為什麼?”

“我也曾問過,他說等我再大些,等我能擔起大任,就告訴我。我卻沒機會再聽到答案。”

“不是。等這次回去,就一直問他,煩他,日日守在他身邊,等他說為什麼。”

祝安失笑,眼中難掩悲傷,自嘲道:“是啊,我怎麼又忘了。”

“阿也,”祝安握住安確也的手,道:“師傅他很敏銳,我想求你,不要讓他看出來,不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會經曆什麼。”

“我一定會的。你不如多說些經曆,這樣師傅問起,我才不會露餡。”

“鏈子長槍是師傅攢了許久的材料,請天下最有名的煉器師鑄造的。當年,他的要求太多,氣得那煉器師將他趕出門好幾次。他一遍一遍登門,那煉器師被煩的躲進深山,竟還被他找到。長槍築好,那煉器師揚言,這輩子都不想見我師傅。”

“對了,過段時間是我的生辰,師傅就算再忙,也一定會煮碗長壽麵,是一整根哦,你一定要一口氣吃下去。可能我就是因為總沒能一口氣吃完,所以才沒能如師傅所願。”祝安越說聲音越小,悲傷讓她抬不起眼睛。

安確也忙問道:“師傅就沒生氣過嗎?”

“生氣?沒有。”祝安忽然睜大眼睛,道:“不對,是有過的。我曾有段時間異常自滿,又得知同門修煉並不那般刻苦,就起了偷懶的心思。為了躲掉晨練,我撒謊稱病,被師傅戳穿。他當時說,我那樣的做法讓他很失望。那時天微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語氣很輕,但我心裡卻像被狠狠碾過一般,疼得我直掉眼淚。”

“後來,我乖乖自覺修煉,還買了許多消夜果賠罪。阿也,我昨夜買了許多的消夜果,我挨個嘗了,都很甜,拜托你幫我把這些糕點交給師傅。你彆看他仙風道骨、氣質出塵的,他其實特彆嗜甜。有些他喜歡的糕點,甜得我根本吃不下去。”

“每次下山除妖,師傅都會檢查我與他之間的魂線是否完好。他從不懷疑我的身手,但他又忍不住擔憂。”

安確也疑惑:“魂線?”

“嗯,若我有危險,他會第一時間察覺。”

“那是什麼?我能看看嗎?”

“你跟著我做。”

安確也學著祝安的手訣,施法結印。

無甚變化。

安確也嘀咕道:“是天太晚看不清嗎?”

“你剛剛太不熟練,連靈力都沒有聚起來,怎麼會成功?”

安確也了然,再試一次。

靈光凝聚,隨念而動。

消散於空。

祝安百思不得其解,道:“怎麼會這樣?”

安確也猜測道:“魂線,會不會連在你的神魂上?”

“我?”祝安腦子更亂了。

想不明白,但祝安再次施訣召喚。

身後傳來破空竄天聲響,在空中炸開。是煙花升空,綻滿天彩華。

彩光映照之下,施法毫無結果。

一連串的煙花飛上天,“啪”地綻放。

祝安卻在這接連不斷的“嘭——嘭——”聲中,心中愈發恐慌。

她一把抓住安確也的手,緊緊握住。

安確也還在施法想讓魂線顯形,動作驟然被打斷,她輕聲問道:“怎麼了?”

“傳訊符!給師傅傳訊!這裡隻有你可以。快!”

最後的煙花散去,天上安寧了,地上人間還在熱鬨。

符紙在安確也手中發著微光,須臾間消失不見。

她道:“你不要著急,我們現在就回宗門!陶醉,我們走!”

安確也一手抱貓,一手拿燈,衝在最前麵,給身後二人開道。

不知被誰碰到,華燈驟然脫手,掉落在地。燈麵臟汙,燈架更是幾瞬便被擠爛,被擁擠的人群踩在腳下。

安確也眉頭緊鎖,但來不及救燈,她義無反顧地向前擠去。

關山月在她懷中大喊:“用法術啊!何必這樣擠在人群。”

安確也與祝安驟然清醒。

“陶醉,你可會用術法飛躍?”

“我努力跟上。”

祝安一馬當先,飛身躍上街邊攤位的彩棚之上,疾步向前。安確也與陶醉緊隨其後。

街上的行人看見,以為是哪個雜耍班子沿街表演,竟不時有人驚奇稱讚叫好。

在這千家萬戶歡喜之時,祝安心急如焚。

“阿也,師傅回複了嗎?”

“沒有。”

祝安心亂如麻。

魂線,這幾天多有變故,魂線不見算不得什麼。

上一世,宗門的劫難在一年之後發生,沒道理驟然提前。

而且自己昨夜才見過江鶴清,不可能,不可能的。

祝安施展術法,瘋狂向宗門方向奔走。安確也與陶醉甚至追不上她。

冷風從她臉上、從她耳旁刮過,連她的眼睛都吹得乾澀。

她目光執拗,整個人攏在巨大的恐懼之中。不可能的,再次醒來,她還沒見過師傅呢。

安確也跟在祝安身後,看她的身影越飛越遠。

陶醉問道:“確也,祝安姑娘這是怎麼了?”

安確也說不清楚,隻得收回看向陶醉的目光,道:“先跟上吧,等塵埃落定再問。”

察覺到狸貓在懷中抽搐,安確也回想起她為救植楮而嘔血,直接一道安神符讓關山月失去意識。

等她們追上祝安時,天微微亮。

深藍色的天幕中,宏偉的山階前,祝安跪在地上。

她的衣袖、發帶隨風而飄,似空蕩無依。

山階有些臟了,暗沉沉的。

安確也走近,想將祝安扶起,觸手冰涼刺骨。

抬頭望向山階,哪裡是臟汙,分明是凝固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