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確也坐在大橋欄杆上,雙腿輕蕩,指尖不自覺摩挲手上的血跡。
深夜的寒風將她浸透,將她身上的血凍得冷硬。她身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跡,如今已經凝固,變得暗沉。這幅模樣若叫路人看見,怕是嚇得第一時間報警。
衣兜裡有東西硌到她,拿出來,是一瓶牛奶——今早太忙,被她忘記了。
端詳,擰蓋,將牛奶倒在手上,洗掉些許血跡。
忽然有貨車疾馳而過,再看去,已不見她的身影,隻餘洶湧的江水繼續咆哮。
安確也沒想過自己還會醒來。
睜眼,不遠處立著一個黑影,似牛,身上遍布紅紋,高壯如山。這怪牛喘著粗氣,雙眼猩紅,頭上四角在月色的映襯下,尖銳而鋒利。它的眼睛死死鎖定安確也,如獵食猛獸,令人毛骨悚然。
隻見它低下頭顱,蹄子在地上猛跺兩下,它發出高亢而刺耳的鳥鳴,直直向安確也衝來!
安確也心臟驟停,身體瞬間僵直,連呼吸都忘卻。
但下一刻,她捏緊出汗的雙拳。指甲刺入皮膚,疼痛讓她冷靜。她逼著自己閃身,躲向一旁,堪堪與怪牛擦肩而過。
吊住的那口氣泄了出來,安確也捂緊胸口,控製呼吸。
氣息遮擋視線,透過霧氣,安確也眼睛死死盯住正在轉身的怪牛,腳步後退,以餘光觀察四周。
周圍都是林木,光禿禿的枝杈在黑夜中張牙舞爪,似是鬼蜮。
這就是死後世界?牛鬼蛇神?
地上閃過寒芒,安確也警惕著緩緩靠近的怪牛,蹲下伸手去探。
是一杆長槍——她隻在電視劇裡見過。
長槍在手,她緊繃的身體微微放鬆,竟不自覺地挽了個槍花。
怪牛似感到被挑釁,再次猛跺蹄子,鳥叫著衝來!
安確也早有準備,看準時機,側身閃過,反手就將長槍紮進怪牛的身體。
沒了武器,她立刻環顧四周,見有一塊與肩同寬的石頭,連滾帶爬跑去,不想她竟能輕易將石頭舉起。
帶著長槍,怪牛撞到樹乾上,驚得枝杈亂舞。它喉嚨發出“嗬嗬”之聲,身體不受控製般輕擺,尾巴卻一動不動地垂下。忽然,它的膝蓋猛然彎折,跪地,傾倒。“咚”地一聲巨響,它砸在地上,激起許多塵灰。
見它掙紮,想要起身,安確也舉著石頭重重砸向怪牛腦袋。
一下、再一下、再一下……
鮮血飛濺,直到怪牛一動不動。她踢了兩下怪牛,對方隻回以她死物般的晃動。
她力竭,石頭脫手,踉蹌著後退兩步,跌坐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呼吸,驚魂未定。
這怪牛生四角、招風大耳,眼睛同在前側。高壯如山,卻音如鳥鳴——安確也從未見過。
借著月光,她終於看清,怪牛身上哪裡是紅紋,分明是一道道傷痕洇出的血液。
怪不得能將它殺死。
緩過勁來,起身,安確也踩緊怪牛的背,握緊槍杆,用力,長槍拔出。
閉目躲開飛濺的血液,安確也看向手中的東西,槍頭鋒利、槍身堅韌,美得剛毅。如此悅目,隻可惜自己不會用。
忽然!長槍變軟,如軟繩般垂落。
安確也指尖微抖,險些將它丟出去。
長槍變成鐵鏈,如蛇一般,一圈一圈纏上安確也的手腕。
?!
什麼東西?!
“姑娘!你可安好?”一個人踉蹌著向安確也跑來。
安確也鉗住他的肩膀,直接躍到他的身後,提臂,鎖扣,緊緊勒住來人脖頸。
她垂眸看向懷中人,氣息呼在這郎君臉側,冷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郎君臉漲得通紅,他一手扣住安確也胳膊,一手不住地輕拍她,啞聲道:“饒命……少俠,饒命,我隻是一介散修,沒有惡意。”
忽然,郎君手中發光,安確也隻覺胳膊一麻,瞬間無力,隻得將人放開。
郎君猛烈地咳嗽,一手捂著脖子,一手撐地向後蹬去。
安確也問:“這裡是陰曹地府嗎?”
郎君眉頭緊皺,雙目間滿是疑惑,但又畏懼,於是老老實實回答:“這裡是鐘北山地界。”
“那是?”安確也指向倒地的怪牛。
“諸懷。”
“?”
陌生世界與怪東西,隻有眼前的郎君可以溝通。
安確也在郎君麵前蹲下,拽住他撐地的手腕,讓他無法再後退。
她目光柔和下來,道:“抱歉,太過緊張誤傷了你,我向你賠罪?”
郎君抿唇,不答,隻四處亂看。
“我看看。”安確也輕輕拉開郎君捂住脖頸的手,側頭注視。
紅彤彤一片。
“血似乎蹭在你身上了?抱歉。”
郎君搖頭,從懷中摸出一方帕子,被握住的手也微微掙紮,道:“姑娘,不若先放開我?我自己擦。”
安確也抓住帕子一角,誠懇道:“我來?你自己也看不見,就當賠罪?”
取出水壺,浸濕帕子。
帕子接觸到脖頸,涼,郎君身體輕抖一下。
安確也看向他的眼睛,問道:“疼嗎?我剛剛下手太重了。”
郎君搖頭。
安確也閒話道:“你怎麼在這裡?”
“鐘北城內貼出告示,殺了諸懷有賞。既能除害,還有賞錢。我仗著術法還可以,前來嘗試,卻險些喪命。……是姑娘救了我。……但又忽然不認得我。”
他的皮膚在震動,安確也指尖微麻。
“救了你,又險些傷了你,我們之間可能算扯平?”安確也手掌攤開,將手帕遞到郎君麵前。
“姑娘說了算。”郎君拿了手帕,將其攥在手中,塞回懷裡。
烏雲散開,月輝明亮。光映在郎君的眼睛裡,甚是好看。他的眼睛圓溜溜的,眼神澄澈,似動物一般。人又身穿一件金黃色毛絨大氅,活脫脫一隻……金毛。
安確也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姑娘笑什麼?”
“我覺得你很像……金毛。”
“金毛?那是何物?這大氅?”
安確也搖頭,但笑不語。
“姑娘,我名叫陶醉,你呢?”
陶醉?!
安確也笑意瞬間消失,眼睛猛然瞪大,死死盯住麵前的郎君:“你叫什麼?”
陶醉不明所以,微微後傾。他滿臉茫然無辜,回道:“陶醉。”
她的金毛也叫……陶醉。
安確也伸手,手剛抬起就蜷縮起手指。
彆太荒謬安確也!
安確也起身,捂嘴輕咳,眼睛亂瞟。她瞥見身上血跡,問道:“這附近有河嗎?”
“河?你要潔身?不用術法嗎?”
術法?
那光?
安確也重新蹲下,誠懇道:“能教我嗎?”
“自然。”
看陶醉盤腿坐起,表情嚴肅,安確也心想:若是沒有這身金黃大氅,他還會像陶醉嗎?
“這是手訣,你跟著我做。轉、翻、開、收!”陶醉抿唇,略不自然道:“你做得這麼流暢,怎麼還要我教呢?”
安確也挑眉,這些術法,似是肌肉記憶。
“施法時,需清空雜念,專心想著你想要清除的東西。結印後,念一聲‘空’,便好了。”
轉、翻、開、收!
指尖聚起微光。
“空。”
血跡沒有消失。
?
抬眸,陶醉的大氅消失不見。
!
安確也腦袋燒得快要冒出熱氣,慌亂道:“抱歉!這,怎麼幫你變回來?”
陶醉耳朵燒紅,默不作聲,從懷中取出一本術法集遞給安確也。
將大氅變回,將血跡清理乾淨,安確也扶額長歎。
陶醉抬眸,悄悄看她,道:“姑娘,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我叫……安確也。”
陶醉試探道:“……確也?”
安確也指了一下怪牛諸懷,道:“你剛才說,殺它有賞。明日能帶我去領嗎?我們對半分?”
“當然,樂意至極。但錢就不用了,我也沒出什麼力。”
“要是覺得受之有愧,那就好好給我帶路?”
“確也,你可有能裝下諸懷的納物袋?”陶醉揉搓輕揪大氅上的毛毛。
“怕是沒有。”她毫無記憶,怎會知道這些?
“那明日怎麼將它帶至公廨?”
安確也看向自己的雙手,思忖片刻,起身走到諸懷身旁,抓住一蹄便向前走,地上響起拖拽之聲。她抬眸,微笑道:“可以這樣將它拖進城嗎?”
“嗯!”
枕在一處樹根上,安確也抱臂,終於能好好想想眼下境遇。
莫名其妙來到這個奇怪的世界,術法、妖怪、公廨,以及不能算陶醉的陶醉。
死前的生活還曆曆在目,雖大仇得報,但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是並不快樂的一生。
如今她再度醒來,既然對周遭一無所知,那就當這是一份禮物,是一次新生。
自己變成了誰?
不重要。
不管是誰,從今以後,都是安確也。
惦記著明日進城領賞,安確也沉沉睡去。
夜半,安確也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
腕上的鐵鏈正如蛇行,鬼鬼祟祟地向地麵遊去。見她蘇醒,鐵鏈停頓,如被抓包的小偷。下一瞬,鐵鏈火速動身,蜿蜒而去,幾息不見蹤影。
困意擠占整個大腦,她呆愣愣看著,想不明白眼前事。
“喵嗷!”
一道黑影砸進自己懷中,安確也瞬間清醒。
“祝瑤!我總算找到你了!”
祝瑤?
懷中觸感毛茸茸的,睜眼看去,是一隻狸花貓。
原身的寵物?
安確也坐起身,不想狸貓忽然掙紮怪叫:“救我!我要掉了!”
“喵嗷!”
狸貓掉在安確也腿上,毫發無傷。
抬爪撓撓自己的小貓臉,狸貓才道:“是不是驚訝於我知道你的名字?我還知道更多……”
原來狸貓與原身並不相識。
“噓,跟我來。”
不等答話,安確也起身便走。
良久。
到一截斷木旁,安確也示意狸貓上去。
狸貓視線在安確也與斷木之間徘徊,神情為難。它幾次蓄力,最終都還在原地。
“你真是貓嗎?”安確也將狸貓抱起,擱在斷木上,“說吧。”
狸貓眼珠一轉,坐正,微微挺起胸膛,下巴輕抬,神情倨傲道:“我,是先知,可以預知你的未來。”
“連斷木都跳不上去的先知?”
狸貓氣急敗壞,“先知重要的是知不知道未來!不是能不能跳上斷木!”
“那未來會怎樣?”
“你,會死。”
安確也笑得輕蔑。
“會燃燒神魂,壯烈而死!”
這般篤定,安確也正了正身體,表情嚴肅看它,“無從驗證,如何相信?”
“你想如何?”
“未來你知曉,那過去呢?”
“過去?”狸貓笑得從容,道:“你剛殺了一隻……一隻……”
從容不在,狸貓頭越來越低,偷瞄安確也,眼睛頻眨。
“諸懷!”想起來的狸貓,聲勢又浩大起來。
“方才那地方,躺著它的屍體。”
“你這次下山,是領了師命,去江家除妖。”
“還有嗎?”
“你是聞天宗掌門愛徒,擅使一柄鏈子長槍。”
安確也眯眼看它,這貓真的能預知未來?
自己要受它擺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