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京市國際機場,國內到達的人流如同汛期的河道,擁擠不堪。
驟然從大陸南端的南港落地北方的首都清京,時相儒還有些不習慣。他將衝鋒衣的拉鏈拉到最上方,立起的衣領阻擋了些吹進脖頸裡的涼風,他戴著墨鏡,身高腿長,麵無表情地推著行李箱穿過大半個機場,坐上一輛黑色轎車的副駕駛。
何泰陽握著方向盤,露出一個殷勤的笑,“儒哥,度假回來啦?”
時相儒不吃他那一套,冷冷道,“再不回來,恐怕你連自己老板是誰都忘了吧。”
何泰陽是時相儒雇傭的經紀人,負責他所有書對外的宣傳營銷工作。
何泰陽今天開來接他的是一輛緊湊型小轎車,時相儒窩在椅子裡,長腿蜷縮在副駕駛為數不多的空間中,有些憋屈。
“天地良心啊,儒哥,你上島的這一個月我是一天都沒閒著,每天都在跟編輯和出版商激情對線!”何泰陽舉手發誓,像個虔誠的戰士,“即便儒哥你休假,我也絕對不會休假的!”
時相儒表情懨懨的,也不知信沒信他這番鬼話。
“儒哥這次回來的正好,出版商昨天聯係我,再版的《暮光曙天》前三冊最近準備發售,也算是為今年年尾上線的《暮光曙天》大結局做一個預熱。”
何泰陽湊上去,“儒哥要是有時間,賞臉辦個簽售會唄?”
簽售會是給購買書籍的支持者現場見麵簽名的活動,時相儒剛火的那兩年辦了三次簽售會,場場火爆。後來不知為何,他再也不願意參加這種線下活動了。
“儒哥,你知道的,《暮光曙天》都斷更這麼久了,書粉的熱情肯定比不上之前。出版商的意思是,簽售會還是要辦,攢點熱度。”
“你不更新的這一年,好多作者都照著《暮光曙天》換湯不換藥地抄,指望抄出第二個爆款,就那個誰...”何泰陽一時間想不起筆名,“也有個男的,每天上網發自拍,那p得親爹都不認識了,書也寫得稀爛,還不是照樣人氣高?!”
何泰陽苦口婆心地勸著,“您放心,出版商知道儒哥你不喜歡這種活動,特意說了,這次的簽售會搞饑餓營銷,僅限兩百個名額,一會兒就簽完了,很快的!”
何泰陽雖然當了時相儒三年的經紀人,但有時候還是有點搞不懂他的心思。
就憑時相儒這顏值,說難聽點,他就算瞎幾把寫,隻要營銷到位,他光憑臉也能吃上飯。
還記得時相儒剛火的那年,《暮光曙天》第一次辦簽售會,會場門外隊伍區區繞繞如長龍一般,人聲鼎沸。
那時的時相儒戴著一隻黑口罩,半垂眸子,微微向前傾身,似在聽粉絲說話。他骨乾而細長的手指執筆,龍飛鳳舞地在新書扉頁簽下名字。
這一幕被書粉偷拍後發到網上,引起了書圈小範圍的地震,何泰陽趁機營銷了一把時相儒的臉,並趁著《暮光曙天》第二部的熱度,順利將他送上作家富豪榜。
至此之後,何泰陽像是找到了流量密碼,三場簽售會辦完,他意猶未儘,還想多蹭一波熱度,卻被時相儒一口拒絕。
那時剛結束最後一場簽售,時相儒揉了揉發腫的手腕,冷聲道,“這種活動我不會再辦了。”
何泰陽頓時著急道,“儒哥,彆啊!這...怎麼說不辦就不辦了呢?粉絲多喜歡你啊!”
時相儒揉亂他原本打理精致的黑發,自嘲般笑了笑,“有什麼用呢?”
男人目光中的期待落空,頹廢地低下頭,喃喃自語,“又有什麼用呢。”
總之,時相儒說一不二,說不辦就不辦,愁得何泰陽每天大把大把掉頭發。
真是的,他何泰陽要是長了這麼一張帥臉,肯定天天辦簽售會!天天跟粉絲見麵!
著急歸著急,最後的決定權還是在他老板手上。何泰陽眼巴巴地瞅著時相儒,卻見男人眉頭緊皺,表情煩悶地摸進衝鋒衣口袋,頓了頓,轉頭道,“有煙嗎?給我一根兒。”
何泰陽默默從口袋箱裡抽出一根遞給時相儒,不忘跟上一句,“嫂子不是說吸煙有害健康,讓你少吸點嗎?”
他以為提起江遲遲能讓時相儒心情好些,卻見男人夾著煙的手指輕滯,語氣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風。
“她憑什麼管我?”
何泰陽噤聲。
不對啊,時相儒不是說他和江遲遲已經複合了嗎?上次打電話的時候兩人還甜甜蜜蜜的,塞了何泰陽好大一碗狗糧,這才不到一周,關係怎麼就急轉直下到冰點了?
車內一時間安靜得如同遼闊的冰原,時相儒咬著煙頭,手指停留在對話框的發送鍵。
“遲遲,最近有一場簽售,你要來嗎?”
不好,問得太明顯。
刪掉重新輸入,“什麼時候想回清京市?我去接你。”
時相儒皺眉,還是覺得不妥。
“我走了,你自己在島上注意。”
注意什麼注意?她什麼事兒都不告訴他,到底有沒有把他當成正牌男友看?自己還眼巴巴地湊上去,多賤呐。
刪掉刪掉。
時相儒活動手指,繼續打字。
“遲遲,宋坤的事我希望得到一個解釋。”
點擊發送。
“遲遲不歸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的朋友。”
綠色對話框前,紅色加粗感歎號醒目而刺眼。
江遲遲還沒同意他的好友申請。
一聲國罵脫口而出,煙頭被他當成江遲遲的模樣,咬得稀碎。
很好,這個女人,很好。
時相儒把四分五裂的香煙丟進垃圾桶,一同拋棄的還有他愚蠢又可笑的奢望。
“簽售會,可以辦。”
何泰陽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聽見男人如墜冰窟的聲音,“告訴出版商,這是我以虛見意這個筆名舉辦的最後一次簽售會。”
他什麼意思...?何泰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今年《暮光曙天》結局後,我就封筆,不再寫小說了。”
何泰陽:!!!
“爆炸新聞!虛見意要重開簽售會啦!!”
虛見意今天孤寡了嗎群裡,一條消息炸出無數群友。
“真的假的!他都多久沒開簽售會了。”
“剛剛官博發消息了,簽售會開在清京市,就在這周六!”
“補藥哇!這周六我要考試[哭泣][哭泣]”
“機票已買好,老公我來啦!”
“這次怎麼還限名額啊?就兩百個,怎麼搶[笑哭]”
“沒事,虛見意這老狗早就過氣了,沒人跟我們搶名額[安慰自己]”
“大家搶票準備,3,2,1!”
...
“沒了,秒空。”
“暴風哭泣,根本就搶不到啊!”
“剛點進去就沒了,到底有誰能搶到啊?!”
“我搶到了,嘿嘿~”
“有掛,我要舉報樓上有掛!”
“誰能跟主辦方說一聲,讓他多加點名額吧,球球了!!”
...
“等等,屠龍勇士是不是在這個群裡?”
“@遲遲不歸,勇士!讓虛見意多加點簽售名額吧!”
“@遲遲不歸 ,臣附議。”
“@遲遲不歸,勇士!姐妹們的幸福都靠你了!”
江遲遲盯著手機界麵。
“抱歉,名額已發放完畢。”
搶票好難...
群裡@她的聲音絡繹不絕,江遲遲切回群裡看了一眼,哭天搶地的都是希望她能出麵,多搞點門票。
薑書嬿私聊她,“遲遲,時相儒的簽售會你去嗎?”
遲遲不歸:“我沒搶到門票...”
“你傻呀,你要是想去,直接跟時相儒說一聲不就行了?乾嘛跟我們一樣苦哈哈地自己搶票。”
遲遲不歸:“你搶到了嗎?”
薑書嬿:“沒有!就二百個名額,根本搶不到,氣死我了!”
“不過,遲遲啊,你那裡有沒有親友票呢~[星星眼]”
江遲遲點開兩周前的好友申請列表,默默道,“沒有...時相儒他好像,生氣了。”
她把宋坤上島之後發生的一係列事告訴薑書嬿,講到他前兩天的不辭而彆,心裡有些酸澀。
“書嬿...這次我們是不是玩得有些過分了。”
“怎麼就過分了?這才哪兒到哪兒呢!”薑書嬿憤憤不平,“他一個前男友,憑什麼要求你事無巨細地向他彙報啊。拜托,遲遲你要搞清楚,現在是他在追你哎,遇到這麼一點小挫折就放棄了,嘖嘖嘖。”
江遲遲抿著唇,表情糾結。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時相儒離開的這兩天,江遲遲時常想起那天夜晚,暴怒的男人撞開房門後,麵對滿屋狼藉和她的刻意隱瞞,心痛而無力的模樣。
他黑發散亂,額頭因為劇烈運動冒出細細密密的汗,滴進眼睛,眼底紅絲滿布,目眥儘裂。
他像一個失去所有手段和氣力的小孩兒,絕望地將所有的可能和希冀寄托在江遲遲身上。
他隻是想求問事情的經過,她卻一門心思地瞞住他,才讓他帶著一身傷,在天光未亮的清晨,離開她。
或許,他值得一個解釋。
時相儒幫了她那麼多,至少,她該給他一個交待。
“書嬿,你想去簽售會嗎?”
“我當然想啊!這可是作者親簽版的《暮光曙天》哎,可值錢了!”薑書嬿像隻蔫白菜,“但是沒有門票進不去。”
“要不,我試試吧。”江遲遲道。
“遲遲你要去簽售會?!太好了!!”薑書嬿雀躍,“那你周六到清京的時候告訴我,我去接你!”
酒店地下停車場入口,一輛吉普牧馬人轟隆著發動機,緩緩駛入。
薑書嬿繞著停車場轉了三圈,總算找到一個空位。她的越野車車身大,不太方便倒車,隻能多磨幾輪。她一邊掛擋一邊感歎,“這老狗怎麼人氣還是這麼旺?!開個簽售會而已,停車位都不夠用了。”
坐在副駕駛的江遲遲點點頭,“他確實很厲害。”
“好了好了,知道你前男友牛逼,再厲害還不是追不到...臥槽!”
薑書嬿看著原本空空如也的車位上憑空冒出的一輛小車,搖下車窗吼,“這車位是我先看到的!”
怎麼還有搶車位的?
牧馬人車身又高又大,她剛剛忙著跟江遲遲說話,一個沒留神,那輛兩座迷你小車擦著她吉普的邊,塞進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停車位裡。
車上走下來一男一女,女孩兒看著挺年輕,身材瘦小,二十歲出頭的模樣,著裝打扮像學生。男人一身黑衣黑鞋黑口罩,大腹便便,看不出年齡。
薑書嬿是個顏控,對長得好看的女孩子格外有耐心。她心想著,不如就讓給他們吧,自己受累,再多找個停車位。
卻沒成想,那女孩兒一開口就是王炸。
“你他媽瞎幾把吼什麼,什麼叫你先看到的,這車位,我先停進去就是他媽是我的。”
女孩兒操著一副和她清純長相完全不符的暴躁語氣,讓薑書嬿實打實地愣了一下。
都被指著鼻子罵了,這能忍?
“你有病吧?!我在這兒都倒了老半天了,你說停就停?懂不懂什麼叫先來後到啊!?”
女孩兒朝薑書嬿翻了個白眼,“大姐,技術不好就彆開車出來丟人現眼了。一輛破吉普,豪橫什麼,還不知道你陪了多少人才搞到手的吧?!”
從單純鬥嘴上升到人格侮辱了,薑書嬿徹底被她激怒,撩起袖子就要下車動手。
那女孩兒不甘示弱,還想還嘴,她身邊站著的男人像是有所顧慮,拉著她耳語兩句,女孩兒撇撇嘴,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男人離開。
薑書嬿正在氣頭上,恨不得追上去打,“罵完就想走?你給我站住!...遲遲,你彆拉我!”
江遲遲總是這麼容易心軟,都被人貼臉開罵了還要拉著她,不讓她動手。
但,此仇不報非薑書嬿!
“書嬿...書嬿!你看這個!”
江遲遲強行扯住閨蜜的胳膊,將她轉了個身,麵向那個她們沒能停進去的車位。
車位前方的橫梁上赫然寫著幾個大字。
“酒店內部停車位,禁止外車泊入,違者罰款五百。”
怪不得呢,停車場其他位置都滿滿當當,偏偏這裡空了一個,原來是個不讓停的。她們剛剛隻顧著盯空位了,沒看到張貼的提示。而那輛小車估摸著著急搶她車位,搶完更是耀武揚威得厲害,更沒留意到這裡的禁止標識。
江遲遲指了指手機,“我都錄下來了,待會兒直接告訴酒店的工作人員,讓他們處理吧。”
薑書嬿朝她豎起大拇指,“還是遲遲厲害。”
她開著大吉普又在停車場晃悠兩圈,總算逮著一個剛出庫的空車位。
停好車,她們找到酒店前台,出示了那張小車違停的照片,前台立馬表示會聯係保安,把他們的車輪鎖上,不交罰金不讓離開。
“真特麼爽!”薑書嬿握拳,仰天長笑。
順手處理完這樁糟心事,兩人手挽著手,坐電梯到簽售會舉辦的十樓。
“喔噻...”薑書嬿下意識地低頭看表,“不是說下午三點開始嗎,這才不到一點鐘,怎麼...”
江遲遲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好多人啊...”
主辦方包了酒店十層的所有會議室作為簽售會的場地。她們剛出電梯,還以為自己一腳踏進了熱鬨的步行街。原本寬敞的酒店走廊挨挨擠擠地站滿了等待的人群,交談聲、打鬨聲絡繹不絕,人群密集得讓她倆無從下腳。
看這樣子,現場根本不止兩百人吧!
薑書嬿湊到江遲遲耳邊說話,“你聯係上時相儒了嗎?”
江遲遲搖頭,“還沒呢。”
“那...我們怎麼進去?”
“...隨機應變?”
工作人員的大喇叭還在循環播放,“持有入場券的朋友請往裡走,交由工作人員檢票。沒票的朋友請勿逗留,現場擁擠,請儘快離場。”
薑書嬿拉著江遲遲往檢票的地方擠,有點強買強賣的意味,“你就說你是時相儒...哦不,虛見意的女朋友,讓他們放你進去。”
江遲遲有些懷疑,“這樣能行嗎?”
“怎麼不行,他們要是不信,你就給他們看你跟時相儒的合照!”
穿過人潮擁擠的沼澤,終於見到“檢票處”三個字。或許是真有門票的人不多,也有可能還沒到開場時間,總之,檢票的地方反而空出了一片乾淨的空間。
因此,顯得那位和工作人員理論的女孩兒格外顯眼。
“我真的是虛見意的老婆,你們就放我進去吧。”
那女孩兒點開微博主頁,明晃晃的id號,寫的是“虛見意唯一官方指定老婆”。
工作人員有些無奈,“小姐,隻有持入場券的人才能進。”
“我老公的簽售會,為什麼不讓我進?”女孩兒據理力爭。
工作人員不知道她是在搞抽象,還是真的胡攪蠻纏,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給他打電話,讓虛見意出來接你。”
“我都說了,最近在吵架,他把我拉黑了,我沒法兒打電話給他。”女孩兒指著身前的老人,“這位可是虛見意的母親,你們攔著我,總不能連作者親媽都攔吧?!”
薑書嬿偏頭一看,隻見女孩兒推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
“啊?那真是時相儒的媽?”薑書嬿好奇,找江遲遲求證。
江遲遲捂眼,一臉尷尬,“他母親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工作人員不吃她那套,“今天就算是虛見意的祖宗還魂了,也得拿著門票才能進!你們再在這裡胡攪蠻纏,小心我報警了啊,保安,保安在哪兒?!”
眼見著彪形大漢就要逼近,輪椅上的老奶奶突然蹦躂起身,低著頭,提溜著輪椅就往外跑,步伐矯健,舉步如飛,哪兒還看得出一點兒老人的模樣。
路過她們時,江遲遲還能聽見她小聲的念叨,“太丟人了,太丟人了,以後再也不搞抽象了。”
聽聲音,應該是個年輕人假扮的。“奶奶”的白假發也掉在了紅地毯上,格外刺眼。
而原本振振有詞的女孩兒見情形不妙,也是轉頭就跑,還不忘撿起她同夥兒掉落的假發。
“這也太拚了...”江遲遲目瞪口呆。
這年頭,粉絲為了能入場,還真是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啊。
有了這位粉絲的“珠玉在前”,薑書嬿和江遲遲有點不敢再上去和工作人員理論。她們尷尬地杵在檢票口,直到時針走向三點,簽售都開始了,她們也沒能進去。
“現在怎麼辦?”薑書嬿有點著急。江遲遲這麼大老遠趕來,總不能真在簽售會門口站一下午吧?
江遲遲捏著手機,下唇被她咬得發白。她細眉輕皺,似在糾結什麼。
許久後,她終於下定決心。
“我...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