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風浪大,時相儒的那艘小船是個手動擋,需要自己搖船槳。
他手收都快搖出花了,船才前行了不到十米。
走三米,又被一片浪花打回來兩米。
氣得他破口大罵,“該死的,江遲遲你在哪兒?江遲遲!”
漆黑的海麵無人答複,唯有突然炸響的一聲驚雷,怒吼著回應他的咆哮。
這艘小船沒有棚頂,暴雨傾盆而下,淋濕他的身體後,又在船底積了一層水,眼看著就要沒過腳踝。
再這麼下去,船會沉的。
時相儒陷入僵局。
往前走,難說是先找到江遲遲,還是他的船先沉。
往回劃,難道要把江遲遲落在海上不管了嗎?
該死的,該死的!他甚至都不會遊泳,船要是沉了,他今晚就得交代在這兒!
又是一道浪打來,掀起一邊的船沿,一個晃蕩,時相儒沒站穩,向後跌在船艙裡。
雨水撲麵而來,像有人拿著高壓水槍噴似的,淋得他睫毛上形成了一道小瀑布,完全睜不開眼。
他頹然跌坐在水中,心落至低穀。
絕望的雷聲轟鳴中,一陣“吭哧吭哧”的聲音隱隱傳來。
像拖拉機的聲音。
可是海上怎麼會有拖拉機?
難道是他時相儒已經死了,死神開著拖拉機來收人了?
他冷不丁被自己的冷笑話驚醒,眼前出現一道白光。
那是強光手電筒照在海麵上反射出的亮光。說明有人在靠近!
時相儒“騰”得一下坐直身子,趴在船沿上,朝著亮光的地方眺望。
光束逐漸彙聚成點,拖拉機的聲音更清楚了,黑夜裡,一艘小船的輪廓逐漸穿過迷霧,緩緩靠近。
江遲遲站在船頭,立得筆直,像個身經百戰的水手。
她開的是一艘電動船,自帶頂棚遮雨,船頂的強光燈罩將眼前一片海域照得如同白日。發動機轟隆轟隆的響,正是他之前聽見的聲音。
江遲遲控製大船停在時相儒那艘破破爛爛的小木船旁邊,看著對方趴在船沿上,滿臉幽怨的表情,遲疑道,“你...怎麼在這兒?”
時相儒:要不是為了救你,老子才不會大半夜跑到海上淋雨。
雖然現在看來,誰救誰還說不準呢。
時相儒嘴比海邊的礁石都硬:“嗬嗬,我出來看風景。”
現在?這個天氣?看風景?
“現在不安全,海上浪大,要不...改天再看吧?”
雖然江遲遲並不知道這黑漆漆的海麵上有什麼風景可看的,不過這些大作家收集靈感時都有自己的怪癖,說不定時相儒的癖好就是大半夜在沒人的地方cos潮汐海靈呢?
時相儒:哈哈,她竟然真的信了自己是出來看風景的。
一件亮橙色的救生衣遞過來,江遲遲話語裡帶著擔憂,“今天先回去吧?阿儒聽話...”
完全是把他當成小孩兒在哄!
時相儒得了便宜,不情不願地套上救生衣,借著江遲遲伸出的小臂,躍進了她的大船裡。
熟悉的體溫近在咫尺,像汪洋大海上令人心安的錨點。頂棚遮住漫天大雨,依舊有斜斜的雨絲撒進船裡。江遲遲不敢再耽擱,一鼓作氣地駕著船,“嘟嘟嘟”地駛向岸邊。
回到家已經是淩晨三點了。時相儒裹著毯子從浴室裡出來,剛吹完頭發,就被江遲遲塞進一碗薑湯。
“喝點吧,驅寒的。”
時相儒捏著鼻子一口悶完,才覺得身上終於暖和了起來。
“大晚上的,你出海乾嘛?”
時相儒的聲音裡帶著怨氣。
“海麵上的浮標燈壞了。那塊兒有暗礁,如果不及時修理,路過的大船看不見指示燈,有觸礁的危險。”江遲遲向他解釋。
“非得要現在修?海麵上風浪那麼大,你自己的安全呢?”時相儒有些生氣。
“這附近是進出南港的必經之地,正是因為風浪大,船上視野不好,才需要浮標燈為他們排險。如果有船觸礁,輕則堵塞航道,重則漏水沉沒,整船人性命堪憂。”
江遲遲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守護航道安全,這就是我的工作。”
“...現在船上都有雷達、GPS之類的吧。”時相儒有點不明白,“為什麼非得要你去守這個燈塔?”
“電子設備並非萬無一失,極端天氣會影響雷達和衛星信號。”江遲遲像個科普員,耐心解釋,“這種時候,我們就是船舶在海上的最後一道保障。”
被她這麼解釋一通,時相儒徹底沒脾氣了。她確實是在履行自己的工作職責,倒顯得自己無理取鬨了起來。
他身上還穿著黑色細紋睡衣,裹在沙發的粉色床單裡,心情沮喪。頭頂的短發剛吹乾,黑發順滑地搭在額前,沒了白日裡張揚的攻擊性,此刻的時相儒乖巧得像個高中生。
江遲遲一陣心軟。
“其實,你今天出門不是為了看風景吧。”她反應慢了些,現在才琢磨出味兒來。就算時相儒再嘴上沒譜兒,也絕對不是一個沒腦子的傻瓜。
一個不會遊泳的旱鴨子,怎麼會選擇在台風即將來臨的暴雨夜出海呢。
他是為了找她。
這個總是嘴硬的男人,卻有著全天下最軟的心。
連前女友都願意舍了命去救。
江遲遲是個不太會表達感情的人,這或許和她成長的環境有關。一生耿直內斂的父母將太多的愛與精力獻給了這片海,作為他們唯一的女兒,江遲遲也早早學會了將情感悶在肚子裡。
但時相儒真的為她付出了太多,為她改結局、寫劇本,又在暴風雨裡不顧自己的安危,手搖著小船去海上找她。
一句“謝謝”太輕,擔不起他厚重的心意,也對不住自己的良心。
千言萬語湧進心頭,江遲遲下定決心,傾身向前。
時相儒垂著頭,沮喪得像隻被主人趕出家門的小狗。他擔心江遲遲的安危,卻更惱怒於自己無計可施。
又來了,這種熟悉的無力感。
就像五年前,他住在江遲遲租的小房子裡,拿著少得可憐的稿費,甚至沒法兒在物價高昂的大城市裡請她體體麵麵地吃一頓西餐。
他筆下的角色,開著最炫的跑車,在城市之巔宴請心上人。現實生活中的他,買一塊M9和牛也要省吃儉用好久。
所以他拚了命地寫字,隻想有一天出人頭地後,將他筆下那些天方夜譚般的浪漫統統獻給江遲遲。
現在他真的成功了,也挽回了曾經的愛人,卻又陷入新的困境。
他要怎樣才能在這波譎雲詭的汪洋中護住她?
難道還能號令天公,讓清洲島再無風雨嗎?
他沒有理由勸江遲遲放棄這份工作,更無法改變天相。
心餘力絀的沉重感像座大山,壓著他的肩膀,讓他喘不過來氣。
恍然間,一股清冽的香氣襲來,接著是灼熱的體溫,靠近他。
江遲遲雙臂繞過他的後頸,頭枕在他衣領間,擁住了他。
這是一個輕柔而略帶安撫性的擁抱,江遲遲的手心慢慢拂過他的後背脊梁,隔著棉質睡衣,像小貓踩奶似的,留下笨拙的安慰。
女孩兒手心溫暖,上上下下拂過幾遍,時相儒就覺得脊背燒了起來,酥酥癢癢的,像有一雙翅膀隔著皮肉蠢蠢欲動。
“睡吧。阿儒,今天辛苦你了。”江遲遲的頭貼在他胸前,說話的氣息落在鎖骨間,瞬間激起一片潮熱的紅。
時相儒臉燒得通紅,女孩兒身上那股清涼而潮濕的香氣攀湧著他的胸膛,占據他所有的感官。
和五年前不同,江遲遲從不用香水,那時的她身上染的是洗衣液的清香,偶爾還混雜著一點頹廢的班味兒。
現在的她,身上縈繞著的,是海洋裡自由的風。那股帶著野性與自然之味的清冽的風,是時相儒最好的安撫劑。
他伸出雙臂,回抱住女孩兒,“那你呢。”
時相儒啞著嗓子,“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睡...”
江遲遲沒什麼猶豫地回道,“好。”
時相儒喉結微動,咽了咽唾沫。
燈塔和海上她已經巡邏過一遍了,各種設備都運轉正常,江遲遲原本也是打算修完浮標燈就回來洗漱,在自己臥室的小床上睡覺的。
隻不過,時相儒怎麼看上去有些激動的樣子?
江遲遲照著回憶裡媽媽安撫她的模樣,照貓畫虎地在時相儒的脊背上順了一會兒,胳膊有點酸了。
她猶豫著想起身,卻被時相儒箍得極緊,動彈不得。男人的手順著T恤下擺撫上她纖細結實的腰肢,常年敲鍵盤的手指微微布繭,磨得她有點癢。
江遲遲抓住對方作亂的大手,默默道,“我還沒洗澡呢。”
時相儒僵了一瞬,緩緩撤出衣擺裡的手。江遲遲順勢站起身子,耳畔有些微紅,逃命似的跑進浴室裡。
屋裡重回寂冷,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已漸小,與浴室傳來的水聲相應成曲。時相儒躺回粉色被子裡,心情有些澎湃。
風浪海麵的驚險、失而複得的喜悅與舊意重逢的溫情不斷衝擊著他的腦海。極度的興奮與勞累之下,耳邊的水聲成了搖籃曲,催著時相儒不知不覺地掉入周公的陷阱。
他...睡著了。
朝陽升起,穿過透亮的玻璃照在時相儒呆滯的臉上。
昨晚那麼好的氛圍,他竟然!睡!著!了!
他恨不得一拳揍在自己臉上。
環顧四周,房間裡哪還有人氣?時相儒試探著喚了幾聲江遲遲的名字,果然無人回應。
茶幾上貼著一張字條,上麵是江遲遲娟秀的字體。
“我先回塔上了,早餐在冰箱裡。”
燈塔前,江遲遲例行檢查完設備,坐在岸邊的礁石上出神。
今日又是個大晴天,惠風和暢,海麵風平浪靜,完全看不出昨天夜裡吃人般怒濤洶湧的模樣。
江遲遲掏出手機,播出一個電話。
閨蜜剛睡醒,迷迷糊糊的聲音傳來,“遲遲啊,大清早的什麼事兒?”
江遲遲咬著唇,語氣猶豫不決。
“書嬿,我發現,時相儒他好像...”
“他好像...還在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