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天光下,虞衍看見一個人站在夕陽餘暉下,那人逆著光看來,以往溫潤的眉眼眯起,漆黑的眸子在強光中反射出琉璃一般的光澤,平添幾分冷意。
他容貌俊逸,身著白色錦袍,霞光將白色錦緞罩上金色,他輕鬆越下馬車,行雲流水,目光瞥來,虞衍被他那肅殺的氣息驚到。
褚家三公子從未是這般神態,似是要殺人去。手中的折扇不似折扇,似短刃,五指攥著不似攥風流玩意兒,似是攥武器。以往舒展的眉眼此刻壓在一起,叫周邊人看了心驚膽戰。
褚稷看見季澤州的身影,趕緊湊上前,叫他的目光一掃,膝蓋一軟就想給他跪下大喊殿下恕罪!
還好身邊的雲初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沒讓四公子在三公子麵前行大禮。
季澤州逆著光,看不清人,隻覺得站在太陽麵前的女人身形格外眼熟。
看見從院子裡衝出來的褚稷,他向褚稷走了幾步,準備將計劃同褚稷吩咐。
還未開口,就見褚稷大喊:“三哥!你上哪去了!”
隻是一句話的功夫,季澤州明白褚稷的意思。
他瞬間收了所有的怒氣,將憤怒全壓在心底,如往常一般道:“怎麼了?”
褚稷趕忙上前說道:“三哥?你沒見到我的人嗎?嘿呦,也不知道去哪躲懶去了,三嫂找你有事,等了你一天了!”
季澤州順著他的話,麵露吃驚,然後焦急:“我隻聽人叫我,那會兒正忙我就讓他下去了,娘子在哪?快帶我去見她!”
“我在這兒。”虞衍開口,她的目光如刀子,刮過每個人的臉,最後到季澤州的身上。
季澤州這時才看向背著光看不清麵容的女子,衝她歉意一笑:“娘子,你找我有什麼事?”
虞衍一步一步上前,季澤州始終看著她,不曾挪眼,就算陽光強烈到他什麼也看不清。
直至虞衍走進陰影中,季澤州才好受了些,於是他又一次問:“娘子,你找我什麼事?”
虞衍收回目光,斂下眼眸,像平常一樣溫順:“我有事想求夫君,不知夫君可否同意。”
季澤州抬手,攬住虞衍的腰,將她往院子裡帶,一行人到了褚稷的公務室中,隻有他們三人,季澤州才開口道:“娘子什麼事?非要在褚家商行等?同我說一說吧。”
“沒什麼大事……”虞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我上次同那位夫人做了交易,隻是市舶司那邊不讓過,又說要加稅,叫我們生意都做不好……”
季澤州聽完,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他舉起茶壺給自己倒上茶,漫不經心道:“左右不過是送些銀子的事,四弟,你差人送兩張銀票過去。”
褚稷小心翼翼道:“以褚家的名義?”
“就小商戶吧。林岩不是回京述職了嗎?現在正好是那個姓趙的,送兩張銀票過去就行了。”季澤州垂眸喝茶,看著茶盞中自己的倒影,他忽然哼笑一聲。
“我當是什麼事,你也叫你三嫂在商行待這麼長時間。”季澤州冷聲。
褚稷連忙作揖:“誒呦,那還不是我膽子小嘛,三嫂說要給林家遞帖子,我拿不下主意。”
季澤州抬眸,看向虞衍,衝著褚稷道:“你三嫂不常做這些事,不懂裡麵的門道,正常,你也彆老嚇她,又是這個派係,又是那個派係。
說到底,哪個都是國家的蠹蟲,哪個都是腦滿腸肥的碩鼠。”
褚稷連忙稱是,他覺得季澤州今天的話格外多,害怕虞衍有什麼不滿,他噓著虞衍的神色。
沒想到虞衍忽然改了原本的冷臉,這會兒略帶讚賞地看著季澤州。
“你說得對。”虞衍道。
季澤州和褚稷略帶驚訝地看著她。
現如今敢議論朝政的女人不多。
季澤州讓那國子監祭酒氣得腦仁疼,壓不住火氣才說漏了嘴,見虞衍還欣賞讚同,他有些好奇。
不等他說話,虞衍又說道:“我若給這些貪官送錢,不就是東郭養狼?我為了自己的一些利益要給這些蠹蟲送營養,變相不也是在支持這群碩鼠?”
季澤州有些吃驚她還有如此想法,認可道:“是的。依娘子所見,你當如何?”
虞衍看向季澤州,反問道:“你又當如何?”
夕陽的餘暉最後沉下地平線,隻餘一些瀕死的光同深藍色的天空交融。
月亮帶領群星,壓著黑夜降臨。
褚稷將桌上的燭火點燃,蠟油漸出一點火花,熄滅成青煙。
昏黃的燭火映照季澤州的半邊臉龐,他隻輕輕吐出一個字:“殺。”
虞衍笑:“這非商賈所想,這是謀略者所想。”
季澤州心裡咯噔一聲,褚稷拿著引火折子手指輕顫。
季澤州忽然露出一抹苦笑:“我想的殺也殺不了啊。”他指著窗外匆匆下值的小廝和女紅,“這麼一群人,或是流離失所,或是降為奴籍,身不由己,他們向我求助,我又缺人,就這麼一點一點做起來了。”
這虞衍知道,有關於褚家商行如何發家。
褚家之前收留很多奴籍,賤籍,雇傭他們做事,十裡八鄉都知道他們這邊能做工,就都想來做工。
但褚家隻收流離失所的人。
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家庭美滿和睦的不要。手腳不乾淨吃喝嫖賭的不要。
隻要那本本分分做著自己事,天不遂人願,因為各種事情破產了,無家可歸了,被逼出門等等。
那些隻想要安安分分做自己的事,隻想有口飯吃的,褚家就收。
生不逢時,朝廷腐敗,不少人背井離鄉,褚家商鋪裡的人越來越多。最後褚家三公子開始走南闖北地做買賣。
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跡。
虞衍看著剛剛還有氣魄說出什麼殺貪官的人,此刻正絮絮叨叨抱怨什麼:小廝不守規矩了,女紅大半夜還搞繡活兒眼睛熬壞了……
“咱們這邊還是女紅多,是得弄個女管事,比我細心些,也不叫我老想著女紅們,我多做點什麼就會被百姓說我搞那些花柳功夫的。”季澤州扶著額頭,很是苦惱。
虞衍神色放緩,細聲道:“你選的若是不合她們心意,又要鬨出一番動靜。不如讓女紅們自己去選,選一個人來管她們,這樣不就好了?”
季澤州點頭道:“是個好辦法,四弟,你明天就把這件事辦了。”
褚稷連聲說好。
既然沒有什麼事了,虞衍起身,準備回府,季澤州叫她先行一步,自己同褚稷還有幾句話說。
待確定四下無人,褚稷問:“殿下,您今天看見誰了?”
"說來你都不敢信。”季澤州冷笑,“國子監祭酒兼翰林侍讀張陵舒。”
“怎麼會!”褚稷驚得站不住,踉蹌往後倒幾步,扶著椅子才可站住。
並非他大驚小怪。
這張陵舒不是普通人。
前朝驚才絕豔的狀元郎,當朝大儒,芝蘭玉樹,名滿天下。當朝皇帝親自點名去皇宮給皇子授課,這一授就是十幾年,一直未動。
更重要的是,他與皇子之間的關係極其緊密。
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間來回搖擺,卻讓他倆都不計前嫌地想要拉攏。
張陵舒代表的是一派儒生,關係遍布朝廷上下。
褚稷想到會抓到一個大魚,沒想到會這麼大,他惴惴不安:“這就是舞弊案背後的人嗎?”
季澤州垂眸看著麵前的燭光,緩緩道:“往往,越活躍的魚,越浮於表麵,越熾熱的火焰,越在燈芯的外部。”
季澤州提筆,抽出一張紙,筆走龍蛇寫下一串名字。褚稷打眼掃過去,沒幾個認識的。
季澤州吩咐道:“這些是我聽到的一些介紹人的名字,你去查他們最後去了哪裡,誰提拔的,和誰走得最近,現在屬於哪個派係。”
褚稷點頭,將名單折好放進衣服內袋裡。
季澤州出了門,看見虞衍的馬車還等在外麵,他沒有坐自己的馬車,長腿邁開就上了虞衍的馬車。
簾子一掀就看一個端莊的女子正規規矩矩地坐在馬車正中間。季澤州身高腿長,非要擠進這個馬車裡,將端正做好的虞衍擠到一邊去。
虞衍圓眼睜大,似乎是從未見過這麼不長臉皮的人。
季澤州是想著,今天差點漏了陷,隻好討好討好,蒙混過關,不叫虞衍發現端倪。
虞衍則是想今日是沒有獲得季澤州的同意,她就自己寫了拜帖自己去,反正季澤州忙於商會的事情,估計也沒有什麼閒工夫管她,就是日後暴露還得找彆的謊圓過去。
兩人都抱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在馬車裡相顧無言。
若是往常在一輛車,就如同二人初次見麵一樣,相敬如賓,彼此客氣。
抱著些許愧疚,或是什麼蒙混過關的心態,總是覺得對方的一點小動作都是如此突兀。
這輛馬車平日裡隻接送虞衍一個人,一個人在馬車裡還算寬敞。
一加入季澤州這身高腿長的人整個空間逼仄起來,虞衍可以聞到他身上的一些青草氣息,桃子芬芳。她雙腿並攏,儘量不去貼著季澤州的大腿。
隻是京城的路就算平整,也會有磚與磚之間的參差,馬車搖晃間,二人的腿完全貼在一起。
夏日男女衣料輕薄。
虞衍能感覺到季澤州腿部熾熱的溫度,季澤州能感覺到虞衍接觸時繃緊的腿部線條。
虞衍繃緊小腹,儘力讓自己不在車裡晃動,可架不住身邊人的動作。
又是一條胳膊貼在虞衍的肩膀處,虞衍轉頭,卻看見季澤州不知何時正偏頭,直勾勾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