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裡亞納海溝的斐查茲海淵被確定為世界最深處之前,塔斯卡羅拉海淵曾被認為是世界上的最深處。
日本海溝的最深處就是塔斯卡羅拉海淵。
那是海底的一道深淵,深度8513米,長達數千公裡,從地質學上來說是亞歐板塊和太平洋板塊的分界線。太平洋板塊衝入亞歐板塊下方,在交界處形成極深的裂縫。
倘若把無垠的大海比作一張畫卷,那麼從東京灣騰空,向日本海溝疾飛而去的六架武裝直升機,就恰似畫卷上一筆墨痕,太微不足道了。
哪怕其中一架直升機裡,坐著彷佛能主宰整個日本命運的蛇岐八家少家主源稚生。
UH-1Y直升機旋翼撕裂雲層,源稚生垂眸望著舷窗下方翻湧的黑色潮水,食指無意識敲擊著身前蜘蛛切的刀鐔。
“少主,須彌座傳回的聲納圖像。”矢吹櫻將平板遞來。
須彌座是屬於蛇岐八家的海上浮動平台,用於海上作業,以長期監測日本混血種家族裡最大的秘密——神葬所。
“從淩晨三點開始,雜波呈倍數增加,一直萎靡的心跳聲也開始周期性劇烈跳動,似乎是在共鳴。”
屏幕上代表海洋的深藍色區域被放大,櫻按著防噪耳機的麥克風,神色平靜地向源稚生彙報,
“奇怪的是,深海平靜,異狀最突出的卻是淺海區,在海下100米到400米之間,水溫異常,亂流的數量急劇增加,觀察到大量深海魚類的出沒,須彌座那邊疑心是胚胎孵化引來了其他的……龍類生物,所以請求執行局支援。”
舷窗外,海天交接處正升起一線魚肚白,極東國家新的一天來臨了。
“少主,前方即將抵達須彌座上空。”烏鴉抬手示意。
六座須彌座在晨霧中放出燃燒般的燈光,如宮殿一般的樓閣浮在海麵上,此時天色尚早,晨光晦暗,重重疊疊的海浪拍打在它的底部,偶爾有衝天的白色水沫濺起。
佛教詞彙中‘須彌座’是指安置佛像的佛塔、寶殿台座等。
六座平台之間兩兩用鋼纜連接,風來的時候這些鋼纜繃得像琴弦般緊,風過去之後它們又鬆弛下垂,仿若巨物呼吸。
直升機開始減速,源稚生解開安全帶,扯下降噪耳機。
“海中異常瞞不過卡塞爾學院,他們一定會讓人帶著諾瑪用聲納搜索這片海底,胚胎心跳聲被發現不過是時間問題,通知本家那邊做好準備。”
“是!”
源稚生扣緊黑色皮質手套,夜叉拉開艙門,鋼鐵蜻蜓就懸停在須彌座上方,旋翼掀起狂風,鹹濕的水汽撲麵而來。
海風攪碎晨光,源稚生單手扶著艙門,長風衣下擺獵獵翻卷如同戰旗,腰間一長一短兩把古刀蓄勢待發。
下方的平台早就收到少家主駕臨的消息,此時眾人排排站在平台一側,迎接黑色巨鳥上立著的人影。
沒有降落索,沒有緩衝裝置。源稚生鬆開手指,一躍而下。
他額間的黑發被掀起,略帶秀氣的眉眼完完整整露出來,屈膝落地,動作輕巧又遊刃有餘。
甲板發出沉悶的嗡鳴,周圍持械的黑衣男人體齊齊深鞠躬。
“少主。”聲音洪亮,居然壓過直升機的轟鳴。
源稚生並不回禮,作戰靴碾過鋪設鋼板的平台,朝控製室的方向走。
環形控製台中,17名岩流研究所的人起身相迎。
岩流研究所是日本分部下屬的研究員,技術實力與卡塞爾裝備部旗鼓相當。
“少主。”又是一次鞠躬。
穿著白色實驗服的研究所所長宮本誌雄上前一步,領著源稚生走到巨大的電子屏前,揉揉眉心,
“簡略來講,就是這些數據不能分析出水下現在是什麼情況,隻能從神……那裡胚胎的心跳聲來反推異常的發生。”
宮本誌雄點開一段音頻。
源稚生隨著他點開音頻動作扶住桌沿,微微閉眼。
音頻的最開始隻有海風聲,獵獵的海風聲仿佛無休無止,漸漸的,獨特的心音被耳朵捕捉到,咚咚,咚咚,咚咚……通常是連續兩聲,第一聲短而長,第二聲高而短,節律聲調越來越整齊,越來越突出,強烈的節奏仿佛要吸引他所有的心神,海風淡去,心音突出,如同從遠古時敲出的戰鼓,一直響到今時。
慢慢的,源稚生覺得自己的心跳聲也要加入進去,與它共鳴,彷佛武士聽到戰爭的號角。
其他人會有這種感覺嗎?
“心跳聲異常強烈,而水溫的異常區域在平台的正下方。”宮本誌雄等到音頻結束後才說話。
“數據檢測不出的話,就用最原始的方法去試吧。”
源稚生深吸口氣,睜開眼睛,看向控製室裡的眾人,“需要我做什麼?”
宮本誌雄遲疑幾秒,“少主您……”
“我親自去。”源稚生敲擊著腰邊的刀柄,扯開風衣搭扣,耳朵裡彷佛還回蕩著咚咚的心跳聲,
“不能確定目標級彆的未知數,不管是不是受胚胎或神吸引而來,我都去看看。”
他把一根柔和七星刁在嘴裡,但沒有點燃,
“如果要單槍匹馬去打一場聖戰,我未嘗不可。”
……
以源稚生的身體素質,不激活言靈狀態,不帶任何護具,他能潛入500米深的海中。
當然,這遠遠未到他的極限。
卡塞爾學院用血統階級來區分混血種,從A到F,因為發現某些人表現出的接近純血龍類的能力,後來又增補了A級之上的S,而本科部的學生通常在B級以下。同時,混血種龍血最高的比例不能超過50%,否則隻會淪為龍族死侍。
但這套規則來自秘黨基於黑王血脈的研究,並不適用與日本混血種,日本屬於白王血裔,承襲白王血脈。
而少家主源稚生,就是異類中的異類,他身體裡幾乎全是龍類的血液,卻怪異地有著一顆人類的內心。
下潛之後,海裡是安靜的,深度計緩慢地跳動著。
50米,光線熹微,成群的發光水母從他身邊遊過,很像東京街頭一場迷幻的燈籠祭。
100米,源稚生能感覺到水溫更低了,潛水服上的手電光束讓他隻能看見周圍10米的一部分區域,周圍水流很亂,水壓在成倍增加,周圍遊弋著鮟鱇魚群。
150米,溫度變得極不正常,呼吸麵罩開始結霜,水裡漂浮著細碎的冰晶,手持聲納儘職儘責將數據傳回須彌座,宮本誌雄和烏鴉等其他人就守在通訊器的另一端,信號斷斷續續,“依舊……沒有……發現。”……繼續下潛。
197米,探照燈因為低溫停止了工作,手持聲納閃爍的紅燈也猛然熄滅,能見度驟然降到最低,“喂……喂……”,源稚生按下耳麥,毫無回應,信號中斷。
源稚生從後腰拔出短刀,放任自己漂浮在黑暗的海水中。
他現在處於一個水的國度,沒有光亮也沒有空氣,世界裡隻有水,彷佛回到了生命誕生之初,沒有天空亦沒有大地,除了水還是水。
黃金瞳在麵罩後燃起,龍血在血管裡發出熔岩奔流般的聲響。
他看見了冰晶。
蛛網狀的冰晶在黑色的海水中凝結,冰淩順著水流而生,留下一條條蒼白的軌跡。源稚生遊動,看見冰棱的表麵凹凸不平,隨著他的視線,表麵折射出兩簇黃金般的火焰,妖異又神聖。
水流在彙聚,違背物理常識的彙聚,終點未知。
冰晶的軌跡形成一道道牽引繩,如同黃泉裡比良阪上的引魂燈。
正常人都情況不對,知道要朝著反方向遠離,進一步的動作無異於自殺。
但年輕的執行局局長並不認為自己在作死。
畢竟。
他是皇,絕無僅有的皇。
他相信自己手裡的刀。
摸索向前。
“哎……”
不知道過了多久,源稚生突然聽見長長的歎氣聲,像從一口極深的井裡傳出的。
他頓了幾秒,警視周圍。
“哎……”
又一聲,這一聲聽起來……
卻如同從他的身前位置發出!
但源稚生視野裡,身前什麼也沒有。
小腿骨骼已經如龍一般反彎,幾秒鐘後,源稚生看見薄薄的冰膜在他麵前張開。
有東西在他的前麵嗎?
源稚生的意識能很清楚的感覺到有東西在他的麵前,很近很近,海水擦過潛水服,就在他們中間流動,但他看不見那個東西。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那東西在水中輕靈地遊動,如同蝴蝶飛行。
源稚生向後遊,那東西也向後遊,冰膜破碎又凝結,在眼前形成不規則的索環。
過冷的海水被攪動,耳中的通信設備突然響了一聲,“嗶啵……!”
之後全是雜音,源稚生皺眉。
身旁的那個東西突然開始加速,它向前遊去。
源稚生終於看見冰膜後的黑影,像是古代壁畫裡的圖騰,咚咚……咚咚,他又聽見那種號角聲,衝鋒聲!
衝鋒!
追上去!追逐那個黑影!
跟隨祂一起走過諸神黃昏的戰場,追逐祂比永生更鋒利的詛咒!
腦子裡如同大海漲潮一般突然湧上許多畫麵,有神社古籍裡描述的文章,有家族重地牆上的壁畫。
他看見通天的銅柱從冰海中升起,看見豎起的戰旗上流淌著鮮血,看見聖嬰匍匐在白皇帝懷裡,看見骨和血被分離。
回過神,源稚生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追逐祂來到冰淩彙聚之處,伸手觸碰到那抹黑影。
然後,
他看見懸停在海中的死亡之門向他敞開,龍蛇糾纏的浮雕,門扉上夔龍的紋路正在蠕動,啃食著海中肆意盛開的冰晶,門縫裡,無數黑色幻影般的蛇身探出。
黑影如同冰冰涼涼的蛇鱗纏在源稚生的手上,又溫柔地滑過他整個身軀,激起一陣顫栗,不容反抗地帶著他穿過那道門,海水真切地漫過頭頂,帶他去往彼岸的迦南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