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既見君子(1 / 1)

長安不見春 雲書意 6467 字 2個月前

雪簌簌地落著,車帷被風吹起,冰冷的空氣湧進車內,少女眼睫微顫,抿了抿嘴。

這一路,謝杳昏昏沉沉,勉強維持著一點意識,她感覺馬車顛簸走了很遠,氣溫也越來越低,似是在向北行駛。

她眯著眼睛,偷偷打量車內,負責看守她的是一個少年和一個年近不惑的女子。

“阿娘,彆擔心。阿爹說了,這位姑娘是富商之女,不會引起官府注意的。”

那婦人連連歎氣,“我怎能不擔心,若是被發現了,是要殺頭的。”

“阿爹不是說了,那黑衣人承諾,隻要把這阿姊帶到涼州去,看守她兩日,便能給我們一千兩銀子。”那少年語氣篤定,“若不這樣,如何能治您的病。”

那婦人勉強點了點頭,沒再出聲。

黑衣人?謝杳聞言,暗自盤算:那幕後之人假借乞丐之手將她擄到涼州,不知是何用意。這些人不會武功,隻靠蠻力,對她來說構不成威脅,不如將計就計。

她隨著馬車的動向,微微伸直上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閉目養神,伺機而動。

第七日半夜,馬車駛進了涼州城內一處廢棄破敗的宅子,與她同車的那個少年攙著她下了車,將她身上的繩子係緊後,轉身快步出了門。

謝杳聽見門落了鎖後,緩緩睜開眼。她環視屋內,並沒發現什麼趁手的利器,隻好艱難地挪動到門邊,側頭去聽屋外的動靜。

“苗兄,你說那人靠譜嗎?”

一個聲音粗獷的男子,揚聲問道。

“你小聲些,當心被人聽了去。”

“怕什麼,這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地,還有這破爛宅子,哪來的人。”

“阿爹,那人可有說如何給我們銀子?”

謝杳認出了這個聲音,是馬車上那個負責看守她的少年。

“他說到了涼州城後,在這座宅子裡守著這位任小姐兩日,待第二日黃昏,會有人來給我們送銀子,那時我們便可離開。”

謝杳閉上一隻眼睛,透過門縫望向外麵。

屋內一片漆黑,她分辨不出這宅子有何特彆,好在夜光皎潔,明暗對比之下,屋外的景物顯得格外清晰。

她仔細觀察,發現了問題,這座宅子的破敗之處皆似焦炭般發黑,好似被火燒過一般。

被火燒過的宅院,涼州城,她的心中隱隱不安,一個念頭油然而生:難道這裡是段府?

她雙手微顫,撐著地麵,勉強使自己坐穩。那幕後之人若想置她於死地,大可將她曝屍荒野,根本用不著費儘心思將她輾轉千裡帶到這兒。況且此前已經多方查證,涼州段氏確無遺孤,他這麼做究竟意欲何為?

謝杳一時間沒了頭緒。

良久,她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不能坐以待斃,遲則生變,還是要儘快逃離此地。

她一人勢單力薄,眼下情形,也隻能去找涼州府衙求助了。謝杳如是想到。

翌日黃昏,元序快馬加鞭進了涼州城,他不做停留,直奔涼州府衙而去。

他向涼州刺史稟明情況後,馬不停蹄地趕往李府。

“殿下?你怎麼到涼州來了?”

鎮西將軍得知消息後,急匆匆地從軍營趕回府中。

“阿舅。”元序朝他施以晚輩禮,“求您出兵尋人。”

“出了何事?”

“太子妃被人劫持,如今就在涼州城內。”

鎮西將軍不答,垂頭默默思量。

“不妥。若貿然出兵,不僅會令城內百姓恐慌,還會打草驚蛇,對太子妃的安全恐有更大威脅。”

元序沉聲開口:“那阿舅可否借孤一隊精兵?孤帶他們暗中探查,待發現了太子妃的蹤跡,再請阿舅出兵相助。”

鎮西將軍頷首,吩咐侍衛前去調遣。

元序起身,正欲離開,卻被鎮西將軍喚住。

“殿下切勿妄動,萬不能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

他不語,背對著鎮西將軍點了點頭,快步出了府。

“姑娘,你怎麼了?”

看守謝杳的婦人見她麵色通紅,身上起滿疹子,焦急地問道。

謝杳嘴唇翕動,艱難地開口:“我……我喘不過氣來。”

那婦人連忙喚來她的夫君,旁的人聽到後也都一同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道:“她吃什麼了?”“她不會中毒了吧?”“快去尋郎中!”

謝杳用力攥緊自己的手,讓自己儘量保持清醒。

為了出府,她彆無他法,隻好食用了一點花生。她極其注意,吃得不多,不會危及性命。

“阿爹,我們診費不夠,郎中不肯來。”

乞丐們聞言,驚慌失措,如無頭蒼蠅般,議論紛紛。

“這姑娘有功夫在身,若是帶她出去看診,怕是麻煩!”

“可若是不救的話,她要是死在這兒怎麼辦?”

“帶她看診還要付診金,我們哪有那麼多銀子,這不是虧本買賣?”

那婦人拽住她夫君的衣袖,輕聲開口:“夫君,我們不能為了治病而傷害無辜之人。”

“苗兄,大夥兒都聽你的,你說怎麼辦?”

那位姓苗的男子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救。她要是死了,我們就真成了謀財害命之徒,那便是死罪。”

那婦人走到謝杳跟前,將她輕輕扶起,讓她倚在自己的身上。

謝杳心中感歎:若不是這些人良心未泯,她此舉就是徒勞,也正因如此,她才沒有對他們動手。

“夫人,你給她換身衣裳,戴上帷帽,我們再帶她出去。”

謝杳很是配合,換上了一身粗布麻衣。

暮色漸沉,涼州城的街巷僅有幾盞星星點點的燈火,依稀發出微弱的光。

謝杳顫巍巍地下了馬車,她腰間的弦月玉佩在夜色裡泛著暖黃色的光,雖不惹眼,但也照亮了一隅。

“這位姑娘起了風疹,應是吃食不當所導致,你們要多留心。”郎中語重心長地囑咐道。

“多謝郎中,勞煩您了。”

謝杳四下打量,借機與郎中攀談。

“姑娘客氣了,這附近的百姓不多,平日裡也沒什麼人來看診,不甚辛勞。”

謝杳故作驚詫,默默思量:涼州城內的人口雖比不得長安,但也不會稀少至此。他們一路西行,入城後又走了很久,想必段府的位置應是處在城中西北角或西南角。

回到段府後,謝杳閉目回憶著剛才的行車軌跡——從醫館出來,馬車先是直行了一段路,而後向右一拐,行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又向左一拐,緊接著向右,最後直走到頭,就是段府。

她借著月光,用頭上的簪子在地上一筆一劃地畫出了一個軌跡圖,最終得出了結論:段府在涼州城西北角。

“刷啦——”

幾隻麻雀接二連三地從樹枝上振翅飛走。

這聲音引起了謝杳的警覺,她極快地起身,挪動到門邊,悄悄向外觀察。

霎時,從簷上躍下幾個黑影,向院內各處散開。

隨後,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在謝杳的眼眸之中。那人一襲白衣,在黑夜裡格外惹眼,與剛剛的幾道黑影一同躍進院內,遠遠看去就能感受到他的急切。

待他走近,謝杳驀地揚聲喊道:“子啟!”

元序循聲,極快地跑向謝杳所在的那間廂房,卻還是慢了一步。

自廂房隔壁忽然衝出幾個壯年男子,他們一擁而上,打開門,將謝杳拽了出來。

其中的一個男子從袖中掏出了一把短刃,架在謝杳的脖子上,朝院內喝道:“都退出去!否則我殺了她!”

安西軍精銳見狀,都猶豫著望向太子。

“彆……彆殺我。”

謝杳聲音微顫,故作驚恐,向元序眼神示意。

元序會意,“拿弓箭來!”

挾持謝杳的那人慌了神,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短刃。

元序勾了勾唇,瞄著那人肩膀的方向,毫不猶豫地將箭射了出去。

那人見狀,連忙將謝杳往外一推,蹲下身去。

謝杳被綁著雙手雙腿,維持不住平衡,身子向左一斜,直直地摔在地上。

元序疾步跑過去,將她抱到一處安全的位置,為她解開了身上的繩子。

“昭昭,你怎麼樣?”元序一臉焦急,眸中滿是擔憂。

謝杳不答,張開雙臂,與他緊緊相擁。

元序舒了口氣,他抬手輕輕拍了拍謝杳的後背,似是在告訴她,不必擔心,有我在,你不用再一個人去麵對了。

待安西軍精銳穩定住局麵,隊中牙將走上前向太子問道:“殿下,如何處置他們?”

“依大晟律法處置。”元序淡淡說道。

挾持太子妃,按律當斬。想到這兒,謝杳急忙拽了拽元序的衣袖,向他搖頭示意,“他們並不知曉我的身份。”

元序抬眸,目光掃過麵前跪著的十三個乞丐,“孤乃大晟太子,爾等可知罪?”

那群乞丐們聞言,大驚失色,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彼此,得出了一個極為駭人的結論:這位“任小姐”根本不是什麼富商任氏之女,自始至終,那黑衣人要他們綁架的就是大晟的太子妃。

“殿下恕罪,我……我們當真不知是太子妃,若是知道,就是借我們十個膽子,也不敢啊!”

元序眉眼冷了幾分,“是何人命你們這麼做的?”

那位姓苗的男子搶先開口:“我們本於長安永陽坊附近乞討,並無害人之心。立冬那晚,忽然有一個蒙著麵的黑衣人找到我們,說讓我們幫他一個忙,就能出一千兩銀子。我夫人患有心疾,診病要花大量銀錢,我實在拿不出,便應下了。”

謝杳輕歎:“難道你們就沒有懷疑過,那黑衣人怎會無緣無故找你們幫忙?”

“懷疑過,可我實在彆無他法,給夫人治病等不得了。何況據他所言,我們隻需用他給的藥粉,將富商任氏之女迷暈,不會傷及她的性命。他為我們提供馬車,讓我們將任小姐送到涼州城待上幾日,便可拿到銀兩,自行離開。”

謝杳又問:“那你們是如何認出我的?”

“他給了我們一幅畫像,那畫像上的麵容,便是太子妃您的麵容。將您劫走那日,也是他將我們送到常樂坊埋伏的。”

謝杳長長地歎了口氣。

“求太子殿下恕罪,求太子妃恕罪!”

那群乞丐們紛紛叩首,跪地求饒。

“你們為了一己私欲,便不問緣由,不明就裡地將人劫走,可有想過她也會與親人分離,也會因你們此舉而受到傷害。”謝杳移開目光,讓自己沉下心來,“不論我是不是太子妃,你們此舉都是罔顧律法,罪責難恕。”

元序接過她的話,“將這些人押入牢中,依大晟律,執持人為質者,處流放之刑。”

“流放?不是斬首!”乞丐們聞言,紛紛叩首,“謝太子殿下,謝太子妃!”

待安西軍將他們押走後,元序麵向謝杳,“我知你於心不忍。他們雖非大奸大惡之人,但到底觸犯了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也算是給他們一個教訓了。”

謝杳頷首,“殿下可否請一位醫者前去為那婦人診治?”

“我正有此意。”

謝杳歎惋,“民生本就艱辛,有心之人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總將無辜之人引入歧途。”

“國朝積弊,歌舞升平不過是金玉其外,實則敗絮其中。”元序說著,向謝杳伸出手,“太子妃可願與我一道,平儘天下不平事,共建大晟之盛世?”

謝杳神色微動,鄭重地點了點頭,伸手覆上元序的掌心。

二人緊緊握住彼此的手,並肩立於院內。

“殿下是怎麼找到我的?”謝杳有些好奇。

元序將腰間的玉佩解了下來,遞給她。

“夜光石玉佩?”謝杳下意識去摸自己腰間的玉佩,卻沒有摸到,急忙低頭去尋。

元序不明就裡,“怎麼了?”

“我的玉佩不見了。”

二人四處尋找,最終在謝杳剛剛摔倒的地方,發現了碎成兩半的弦月玉佩。

謝杳小心翼翼地將玉佩拾起,在掌心拚合成它原來的模樣,眸中閃過一絲失落。

元序覺察到她的情緒,溫聲安慰道:“等明日我們去玉石鋪,看看能不能把它修好。”

“嗯。”謝杳將元序的那塊玉佩遞還給他。

“你拿著吧。我這塊玉佩也是姑姑給的,和你的玉佩一樣,都是用夜光石做的。”

謝杳仔細端詳著元序的那塊玉佩,輕輕搖頭,“不一樣。”

元序不解,歪頭望向她。

“殿下這塊是凸月,我的是眉月。”

後半句話謝杳沒有說出口:這對玉佩拚合在一起,是一個滿月。可惜,她的玉佩碎了,修好了也會有裂隙,很難拚成一個滿月了。

“不管是什麼月相,都多虧有它,讓我能夠認出你來。”元序神情認真。

謝杳覺得哪裡不對,“殿下為何會在醫館附近?”

“我知你被劫來涼州,就莫名想到了段府,故而便在那周圍暗中探查。”

謝杳狡黠一笑,“那殿下應該感謝自己的直覺,這可不是單憑玉佩就找到我的。”

元序忍俊不禁,牽起謝杳的手,拉著她走出段府。

“殿下要帶我去哪兒?”

“去阿舅府上。”

“鎮西將軍?”謝杳很快反應過來,“那剛才救我的是安西軍?”

元序頷首。

“素聞安西軍驍勇善戰,以絕對武力製敵,才得以平定隴右,守大晟邊塞之安寧。”謝杳難掩欽佩之情。

元序揚唇,“昭昭這都是從哪裡聽來的?知道的還真不少。”

“都是我追著姑姑問的。”謝杳話鋒一轉,“我之前便想問殿下,你為何對西域這麼了解啊?連顏料、藥材都這麼熟悉。”

元序不答,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皇祖父薨世後,我便來了隴右,在阿舅的軍營裡待了三年。”

謝杳默默回憶,太祖薨世是朔光七年,同年秋,涼州段氏謀反,被滿門抄斬,這麼算來,段氏滅門的時間差不多與元序抵達涼州城的時間一致。

若段府當真有遺孤,他必定是最先發現的那一個。多方探查無果,加之元序所言,想必是沒有遺孤的存在。可若是沒有遺孤,為何幕後之人會將她挾持到涼州?

為了翻案?十年過去,證據早已不複存在,當年都無法尋得的證據,怎會等到今天,等她來尋。更何況,那幕後之人屢次三番想要置她於死地,怎會如此好心,助她為段氏正名。

“昭昭。”元序晃了晃她的手,“在想什麼?”

謝杳回過神來,頓了頓,直言相問,“殿下,你真的沒有救下段氏後人嗎?”

元序神色一凜,不自覺眨了眨眼,“沒有。”

“我隻是覺得有些奇怪,為何那個幕後之人要將我挾持到涼州,還一定要讓我待在段府。”謝杳撇了撇嘴。

“那就先彆想了,你這幾日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元序溫聲勸道,“這些事,我們慢慢查,總能找到線索的。”

“慢慢查?”謝杳麵露驚詫,“我們不回長安嗎?”

元序輕輕搖頭,攥緊了她的手,“難得來一次隴右,待上幾日再走,也不是不行。”

“真的嗎?聖上不會怪罪嗎?”

元序一字一頓地說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兒臣在外,父皇命有所不從。”

謝杳粲然一笑,將煩心事都拋諸腦後,不再去想。

元序微微側頭,眼底閃過一絲不知名的情緒。

他或多或少能夠猜到一些,那幕後之人將謝杳挾持到涼州,並不是針對江寧侯府,而是為了引他前來。

看來還是有人懷疑,東宮收容了段氏遺孤,可這個人會是誰呢?父皇?還是薛國公?又或是其他有心之人?他一時難以確認。

但可以篤定地是,他沒有將真相全然告知謝杳,是極其正確的選擇,否則隻會將她推入險境之中,甚至危及性命。

夜色漸深,萬物都隱於黑暗之中,難以分辨。

無人察覺的角落裡,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蒙麵男子走出巷口。

他望著元序和謝杳的背影,在麵具下勾了勾唇,“久違了,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