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驟然停在常樂坊巷口,元序起身,與棠梨換了個位置,留她們二人單獨在馬車內。
片刻後,棠梨下了馬車,與駕車的蘇木講了幾句話,然後轉身向東市的方向走去。
馬車繼續向前,最終停在謝府門口。
頭戴帷帽的謝杳下了馬車,躬身見禮。她一直目送著馬車,待它消失在巷口,才回身進了府。
無人察覺的偏僻小巷裡,一個身影從馬車躍下,三兩步跳上屋簷,翻牆進了謝府。
紅塵樓內,人聲鼎沸。
中秋佳節,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平民百姓皆會聚於此,宴飲賞月,好不熱鬨。
“棠梨”低著頭,儘可能避開人流,走到拐角處。
她輕聲喚來一個小廝,交代了幾句。那小廝頻頻點頭,轉身直奔副樓主房間而去。
“副樓主,有一位名喚棠梨的姑娘,說是有急事找你。”
月見在小廝的引路下,快步來到一樓,她見一身侍女裝扮的謝杳,很是驚詫,連忙護著她走進裡間。
“你怎的這身打扮?也不怕被旁人認出來?”月見詰問道。
“阿姊,我有急事,快帶我去見姑姑。”
“你且等一等,師父在見客,不好打擾。”月見拉著謝杳,走到桌子旁坐下,“阿杳可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倒也不是我的事。”謝杳飲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她適才走得很急,喉嚨發乾,有些不適。
月見見謝杳不欲多言,也就識趣地不再追問,“時辰差不多了,你隨我上去吧。”
“師父,這位是棠梨姑娘,她有事找您。”
謝弈月屏退了屋內的人,又命月見將門關好,守在門外。
“怎麼了?”謝弈月望著眼眶微紅的謝杳,柔聲問道。
“姑姑,你可知……”謝杳心急如焚,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謝弈月走到謝杳麵前,凝眸看向她,這麼多年,她還是頭一次見到自己這小侄女如此魂不守舍。
“昭昭莫急,慢慢說。”
“姑姑,今日我和殿下還有太傅,一同去了曲江池。”謝杳直視謝弈月,想看她作何反應,“太傅帶我們到了一處水榭。”
謝弈月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太傅說,你們少時常去那兒。”
“是。”謝弈月故作漫不經心,“那處水榭就是我之前同昭昭講過的地方。”
“文定十一年上巳日,姑姑可還記得?”謝杳語氣悲涼,一字一頓地說道:“姑姑那日認錯了人,也錯付了心意!”
謝弈月付之一笑,垂眸不答。
“姑姑為何不問緣由?不問問我是如何知道的?”謝杳不解。
謝弈月抬眸,與謝杳目光交彙,卻仍舊默不作聲。
謝杳的心中生出一個極為荒誕的想法,她聲音顫抖,“姑姑早就知曉?”
謝弈月點了點頭,緩緩開口:“文定十一年的中秋,元朔約我到曲江池賞月,我無意間發現他並不知曉那處水榭在何處。後來,我想泛舟夜遊,被他攔下,我偷偷問他的侍衛,才知道他怕水。”
“怕水之人,如何能夠鳧水救人。”謝杳輕蔑一笑。
謝弈月神色淡然,“那時我便知曉,救我的人不是他。”
“所以姑姑這些年在長安守著的那個人,是太傅?”謝杳為之動容。
謝弈月輕歎:“這麼久了,昭昭竟還記得我當年說過的話。”
“姑姑,我不明白,既然你早已知曉,為何不與太傅說清楚?”謝杳言辭懇切。
“昭昭,我已不能向他言明。”謝弈月走到窗邊,背對著謝杳,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所心悅之人一直是涵之,之前種種,皆是負氣之舉,卻不曾想,元朔真的屬意於我,還有意讓我做太子妃。陰差陽錯,一切都為時已晚。”
“姑姑是怕聖上對太傅下手?”謝杳無奈歎息。
“我推拒了太子妃之位,依元朔的性格,倘若知曉真相,定不會容他。彼時父親已有退隱之心,他在大殿當著百官的麵婉拒了太傅一職,又向太祖舉薦了涵之。”謝弈月轉身望向謝杳,眼底滿是悲涼,“所以,我便更不能說了。”
謝杳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走上前,緊緊擁住姑姑。
謝弈月輕輕拍了拍謝杳的後背,“不必難過。”
“姑姑,就沒想過放下嗎?”
謝弈月鬆開謝杳,麵對著她,認真地說道:“昭昭,有些感情,早已深入骨血,無法舍棄。”
“可遙遙相望,不能再進一步,真的值得嗎?”
謝弈月抬手擦掉謝杳臉頰上的眼淚,“值得。”
“相濡以沫隻是戲文佳話,這世間多得是愛而不得。浮生轉瞬即逝,能夠遇到心意相通之人,已是幸事。”
“若有一日昭昭遇到了,可千萬不要錯過。”
謝杳坐在院中,望著天上雲,雲間月,反複回想著姑姑的話。
“嘎吱——”
謝杳循聲抬頭,猛地起身,“誰?”
“昭昭真是耳聰目明。”
“殿下?”
元序從樹上躍下,拂了拂衣袖,撣掉身上的塵土。
“見過姑姑了?”
謝杳輕輕點頭。
元序走到謝杳麵前,上身微傾,打量著她,“昭昭怎麼還哭了?”
謝杳不好意思地側過頭去。
“給你的。”元序從衣衫中掏出幾塊飴糖,遞給謝杳。
“吃點甜的,就不那麼難過了。”
謝杳眸光微動,伸手接過飴糖。
“殿下藏在樹上,就是為了等著給我送這個?”
元序眨了眨眼,“不然呢?”
謝杳展顏一笑,拿起一塊糖,塞進嘴裡。
“姑姑怎麼說?”
元序見她心情好了些,才開口問道。
“姑姑早就知曉了。”謝杳歎了口氣,“我兒時一直以為姑姑是為了聖上才守在長安,其實不然,她是為了太傅。姑姑心悅的、想要守護的重要之人,自始至終都是太傅。”
“他們心意相通,卻不能更進一步,確實遺憾。”元序亦感歎道。
謝杳搖頭否認,“並非心意相通,太傅還不曾知曉姑姑的心意。”
元序正色,溫聲勸道:“這件事,還是等著姑姑自己開口吧。”
謝杳撇了撇嘴,心生疑問,“倘若殿下是太傅,會怎麼做?”
元序毫不猶豫地說道:“我當下便會問。縱使對方無意,也好過彼此錯過。”
“這可是殿下自己說的。”謝杳莞爾,“切莫違背!”
“拉勾!”元序向她伸出手。
謝杳伸手,勾住元序的手指。
二人相視一笑,“拉勾!”
暮色漸沉,紅塵樓燈火通明,讓人不知晝夜。
謝弈月提著一壺酒,倚在窗邊,不時小酌幾口。
滿月高懸,清輝四溢,整個長安城都籠罩在朦朧的月光之中,醉了一闕瓊樓玉宇。
酒入愁腸,卻沒能讓她入眠,反而更加清醒。
在宵禁前的最後一刻,謝弈月戴上帷帽,出了樓去。
書房的桌案上,堆滿了經史古籍,顧懷川一本一本的將它們拿起,分門彆類的整理好,再放回書架。
一來一回,不知辛勞,持續了一柱香的時間。
顧懷川理好書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過往的回憶不斷浮現在他的腦海,令他心煩意亂。
顧懷川推開窗戶,望向天邊的那一輪明月,失了神。
文定十一年中秋節,街上人來人往。
路過的人瞧著謝府門口久久佇立的少年,無不滿腹狐疑。
“這是哪家的公子?怎的一直站在門外?”“他好像是謝尚書的門生。”“顧太傅?”“那怎麼還站在門外?”
……
顧懷川置之不理,他堅持著等在謝府門前,直到謝弈月回府。
“皎皎,你當真要做太子妃?”
顧懷川走到謝弈月麵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謝弈月不答,移開目光,不去看他。
顧懷川扶著她的肩膀,迫使她看向自己。
“對!”謝弈月瞋目望向顧懷川,“我就是要做太子妃,不隻如此,我還要當皇後。”
顧懷川愣然,雙手脫了力,謝弈月見狀,甩開他的手。
“皎皎當真心悅太子殿下?”
顧懷川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還未來得及恭喜顧大人,你如今官拜太傅,貴人事多,就莫要再操心這些閒事了。”
謝弈月丟下這麼一句話,快步跑進府內。
顧懷川停在原地,不敢再進一步,萬般無奈,惟餘歎息。他仰望蒼穹,眸光閃爍。
夜色闌珊,月明星稀,滿月高懸,卻又形單影隻。
亥時初刻,宵禁閉市,曲江池畔,人影稀疏。
謝弈月孤身一人,穿過晦暗的林間小路,走到水榭之中。
秋風瑟瑟,水麵泛起層層漣漪。
謝弈月望著池中被吹皺的月華,麵露悲戚。她心中有悔,卻無人可說。一切陰差陽錯皆始於此,倘若當年的她沒有意氣用事,結局會不會一樣?
可惜,這些都已無從得知。
同居長乾裡,兩小無嫌猜。這句話,道儘了他們之間的因緣。
謝弈月自記事起,便與顧懷川形影不離,她對他太過熟悉,以至於有關他的一切,她都了然於心。
她始終記得,顧懷川的誌向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太傅之位,於他而言,重若千鈞。時過境遷,她怎麼能開口,讓他走到自己身邊呢?
如今的顧懷川早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顧涵之了,他的肩上有著更重的責任,謝弈月亦是如此,她的背後是江寧侯府闔府上下的性命,行差踏錯之事,她萬萬不能再做。
謝弈月遙望天邊明月,默默祈願:此生不求偕行,惟盼君安。
“滴答——”
雨水淅淅瀝瀝,卷著落葉,打在池中。
一場秋雨,一場寒。長安的秋天,就在濃濃的愁緒裡,氤氳生長,直到迎來下一個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