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血條可視化”的擁有者,黃書明在副本裡向來不用擔心確認不了隊友的問題。
準確來說,他的天賦是識彆周圍所有對立陣營目標的血條。因此,他可以直觀地通過有無血條來判斷隊友。在他眼中,對立陣營的玩家頭頂上會懸浮著一管拇指粗的紅色血線——無法觸碰,長短不一,沒有標明具體數值,會根據受傷的程度而縮短。
在成為係統的打工仔之前,黃書明酷愛戰鬥類遊戲,他享受著怪物的血條一點點減少的快感。
可在副本中,即使有對立陣營的玩家蒙騙於他。目睹對方死亡的慘狀,看著對方身上止不住的鮮血,和蒼白的臉,黃書明竟有些不忍。明明對方想過置他於死地,他還是止不住地難過。
是天真幼稚嗎?是泛濫的聖母心嗎?黃書明想,其實都不是,隻是不適應。
對於這個殘酷的世界,他還沒有適應。可沸水煮青蛙,黃書明總有一天會適應,雖然他隱隱抗拒那一天,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與真實的生死相比,遊戲中的生死太太太輕浮了。在電子遊戲中,血條減少不過是消耗幾瓶藥物,輕點幾次鼠標即可;血條清零隻需“讀取存檔”,即使沒存檔,也有“重新開始”。
與遊戲中還有一點不同,致命的不同——他看不見自己的血條。黃書明照過無數次鏡子,也曾把頭抬到不能再抬,無數次嘗試都失敗了。
也就是說,自己的傷情如何,他無從得知。
但他能很清楚地看出彆人正在受傷,在因為副本內不同的陷阱而縮減血條。因此,他能夠給予隊友乃至於副本中NPC不少就醫建議。有一次,他看原身的母親頭上血條不滿一半,勸她去看病,果然查出了癌症。
原身母親很開心,一直對她漠不關心的兒子開始關心她。
看著對方幸福的神色,黃書明百感交集。他的情緒很複雜,有“其實這不是你兒子”的悲憫,有“我這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嗎”的迷茫,還有“是否該利用母親完成任務”的痛苦。
畫質最好的遊戲建模,也比不上副本裡的NPC,黃書明甚至能看到母親臉上一根根細紋。這讓他總是產生一些情緒,用汪瑜的話說,太奢侈的情緒。
在黃書明的技能判定下,副本裡的NPC全部屬於敵人。這個邏輯很容易理解,一旦被NPC認出,他需要解決一係列麻煩事。聽說有的玩家暴露後,被原主父母送去了精神病院。
即使NPC暫時是善意的,但本質上仍然屬於敵對陣營,暴露後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NPC頭上的血條,這給黃書明帶來了不小的精神汙染。
有時副本地點設置在車站、廣場、寫字樓等,都是人流密集處,密密麻麻的紅線懸浮在眾人頭頂,像是漂浮著的血雲,不知何時就會落下血雨。黃書明總感覺,自己的精神仿佛也被這些血線紮入,頭痛得像熬夜加宿醉,他飽受折磨。
血條顯示無法關閉,是玩家們趨之若鶩的無cd天賦。但在極少數的瞬間,黃書明想要關閉血條的顯示,不去麵對那些殘酷的生死。
但在他主動製造的生死上,血條可視化的一個附加功能幫了很大忙——傷害預知。
第一個正式副本中,他試圖製服被鬼感染的npc。出刀之前,竟看見對方已經畸變的頭顱之上憑空多出一管紅線,和原來的血條相比,空出五分之一。
發現這點後,天賦說明才增加了“傷害預知”的詞條。詞條顯示,如果他決定對某個目標發起攻擊,且這次攻擊全程隻由自己完成,那麼能夠預見攻擊成功後對方的血條,每天有三次預知機會。
這個功能阻止了他很多次作死,讓他收起了對敵人實力的低估。
進入副本時,黃書明睜眼便發現自己被投放到一節車廂內。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神經緊繃起來——周圍坐著形形色色的乘客,頭上都懸浮著血條。
廣播裡的機械音適時響起,播報了副本任務。係統這次並沒有給玩家任何限製。這反而令他更加擔憂,越是簡單的任務描述,玩家越容易觸發死路。
任務目標在前兩節車廂。他不清楚這輛列車的規則,不敢貿然行動。
觀察。
觀察規律很重要,這是他參與幾次副本後得到的經驗。黃書明很快發現,前麵有兩個乘客頭上的血條,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縮減,就像漏鬥裡緩慢下滲的沙子。
這無疑是一種危險的信號。倘若整個車廂的人都出現這種情況,黃書明恐怕會懷疑自己的生命值也在流逝之中。
還好,列車停靠,乘客輪換之際,那兩個被黃書明重點觀察的乘客無一例外都在收行李下車。
不等他鬆口氣,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前方車廂的方向大步走了進來。女人用那雙漆黑的眼睛打量著車廂內的乘客,一個也不放過。
對方淩厲的目光很快鎖在自己身上。她身形挺拔,隻是站在那裡,就有令人無法忽視的氣場。
看到汪瑜的那一刻,黃書明先是一愣,旋即驚喜萬分。在滿是血條浮動的車廂裡,汪瑜的頭頂乾乾淨淨,意味她這次還是與自己並肩作戰的隊友。
謝天謝地。但凡是見過汪瑜使用天賦的人,都絕不會有去招惹這位玩家的念頭。
這一次,尋找隊友的過程出奇地順利。不知道是因為有汪瑜為他的天賦背書,還是匹配到的玩家性格都不錯,隊友們很輕易地接受了他提供的信息。
團結就是力量!
他之前參加過一個副本。當時,同為隊友的玩家並不相信他的天賦說明,明明可以無傷通關,硬生生因為隊友之間相互廝殺,最終隻剩三人存活。
隊友質問他:“我憑什麼相信你?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騙我?”
那是個讓他啞口無言的一瞬間。
在他曾經活著的、總體還算和平的現實世界,信任是很難得的東西。人們不信任友情、不信任愛情,似乎所有人都是潛在的敵人,任何的真心交付都可能換來一場鮮血淋漓的背刺。
他又怎麼能苛求,在血腥又殘忍的副本世界中,隊友將生死相交付呢?黃書明生前最厭惡無端的猜忌,死後獲得了這種天賦,卻仍然無法阻止悲劇在麵前上演。
當然,在副本之中,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就他目前的實力而言,必須學會收起過剩的同情心。
關於這次副本任務,他至今沒什麼頭緒。
既然要保護,任務目標必然處於危險之中。危險來自於哪裡?是另外一個玩家身份牌所代表的殺手組織嗎?老實說,黃書明很欣賞那個叫路時緣的玩家,她沒有選擇隱瞞這條信息,儘管因此遭受到了汪瑜的敵意。
汪瑜的謹慎當然也無可指摘。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路汪都使明槍,即使劍拔弩張,也比暗箭更令人心安。
胡平的話隻說了一半,身份不僅僅是提供信息的手段,也可能是觸發死路的陷阱。如果路時緣說的身份是真的,那無論如何她在這個副本都不能走“扮演身份求生”這條路線。
這也很可能會觸發死路——隻屬於路時緣的死路。
他和路時緣選擇留在五號車廂裡,沒有去四號車廂看著任務目標。當然,他原本也是想和大部隊一起的。絕不落單是他的生存法則。
麵對汪瑜的安排,路時緣將腿一伸,整個身體定在椅子上,直言懶得過去。
黃書明左看路時緣的臉色,顯然是不肯動彈,右看汪瑜的臉色,隱約間有些發黑。最終,他不得不在汪瑜的授意之下,留在五號車廂“監視”路時緣。
人都走後,車廂內瞬間安靜下來。座椅空蕩蕩的,讓黃書明有些發怵。
他本想和路時緣聊聊天,表達自己對她的欣賞,再問問關於殺手組織的事兒。
對方沒給他開口的機會,蓋上帽兜,把頭朝臂彎內一埋,瞬間進入睡覺的狀態。黑發從帽沿處滑落,在小桌子上散開,鬆弛的模樣完全不像是胡平所透露的那種“新手”。
黃書明不好打擾,也靠上窗準備閉目養神。
他這次副本世界獲得的身份是,美滿高中的一名體育老師。
現在看來,黃書明和步小連的原身和任務目標都認識,從理論上講,這是一個信息量極大,同時也是最難扮演的身份。
睜開眼,盯著窗外飛速後退的建築影子,黃書明突然想,自己沒有跟去四號車廂,或許是一個誤打誤撞的正確選擇。
汪瑜能者多勞,就讓他躲躲懶。
抵達海豐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晚霞碎金般散落,為城市的輪廓鋪上一層暮色。廣播聲甫一出現,路時緣便掀起頭來,幾縷發絲粘在臉上,額頭壓出一枚淺淺的紅色印子。
動作之迅速,甚至不需要他出聲提醒,讓一旁的黃書明忍不住懷疑,她剛剛是不是壓根就沒在睡覺。
路時緣不知道在想什麼,醒來就雙目無神地坐在位置上。不,這話有失偏頗,這個玩家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眼下的黑眼圈重得非常明顯。
黃書明率先起身,望向外麵的如織的人流。血條連接成一張蛛網,把他網在這個陌生世界,不得逃脫。
列車開門停靠,車廂裡的溫度逐漸變低,他把已經拉到頭的拉鏈繼續往上拉,產生了一種本能的不安。
他催促一句後便不再耽擱,快步走上站台。
綿長的紅光橫貫天際,橙紅和絳紫在天上交織,將列車和鐵軌罩在一片紫紅色調中。有不少人拿出手機拍照,記錄美麗的霞光,但黃書明隻覺得不詳。
即便如此,比起人群頭上的紅線,這小小的天象反而沒那麼令人壓抑。
人群如密密匝匝的蟻群擠作一團,頻繁的體溫和氣息交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沉悶與嘈雜。黃書明沒瞧見汪瑜他們,立馬低下頭,把視線放在前方路人的後背上,以求片刻的喘息。
他跟著人流緩步挪動。
【黃書明:我快下來了,人很多得排隊。】
快到樓梯處,原本有序前進的人群,像是遇到了什麼障礙物,紛紛自發地向兩側繞開,前方空出了一小片區域。
嘈雜聲中,他捕捉到一絲細微又突兀的聲音。
黃書明下意識循聲探去,就見一個女生蹲在柱子邊,肩膀以極小的頻率微微顫抖。
是哭聲。
一個女生在樓道口抽泣。
哭聲不大,卻像把鉤子,一下扯住了黃書明的神經。副本世界中,路上遇到有人在哭,應該怎麼做?
答,低下頭,裝沒看見,趕緊路過。
黃書明自然也是這麼想的。他心生怪異,腳步下意識跟著前麵的人,試圖從一側繞開。
“黃老師。”
女生抬頭,頭發從兩邊散開,露出滿臉淚痕。
她叫住了黃書明。
因為長時間哭泣的緣故,女生的眼白上布滿了如紅色蛛網般的血絲。
黃書明心中警鈴大作。
快跑!快跑!他這麼告訴自己,腳卻像陷入沼澤般動彈不得,使不上力。
遇到怪事不要慌,先觀察規律。他默念幾遍生路守則,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發動天賦——傷害預知。
他如果全力以赴地對這個女生發起一次攻擊,結果會如何?
對方頭頂上緩緩浮現出了一管新的血條——血條隻剩下原本不到十分之一!
他一次攻擊就能放倒眼前這個npc。
黃書明高懸的心稍稍放下。
噢,隻是個人畜無害的學生而已,他想多了。
黃書明的詢問不由自主沾上了一點真切,好像自己真的是一名關心學生的老師:“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我……”女生從地上站起來,帶著哭腔,“鄧辰死了,我找不到他了!”
黃書明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一股淡淡的果木香竄上鼻尖。就在此時,比哭聲更尖銳的鈴聲在他耳邊驟然響起!
“鈴鈴鈴——”
“鈴鈴鈴——”
黃書明抱歉地看了女生一眼,拿出手機。
來電顯示:路時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