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過了這把傘。
A城應該很久不下雨了。
撐開傘的時候底麵上跳出了一塊鏽跡,傘布隔開雨,卻也將人攏在一股若有似無的黴味之中。
厚重的雲壓在城市上方,平日生意很好的那幾家小吃攤都收起來了,剩下幾隻被雨水澆透的塑料凳擺在路旁。
風送進來幾線雨絲,又順手掀開傘麵,於是那點見不到太陽的斑駁痕跡淋在了水裡。路時緣不得不把手戳進雨簾,掰回變形的傘骨。
雨下得更大了。
好在目的地離得不算遠。路時緣堪堪躲過幾個水坑,終於在鞋底徹底被浸濕之前收了傘,疊進超市門口的收納桶中。
爸媽偶爾會在外頭跑工作,這段時間倆人正好都不在家。她沒打一聲招呼就從學校溜回來,冰箱裡幾乎不剩什麼存貨,今天隻能自己出來買菜。
超市的暖氣開得很足,路時緣活動著僵硬的手指,拉了輛推車出來。她在生鮮區繞了兩圈,方才店員拖地留下的一點水痕就被車輪子碾乾淨了。結賬排隊的時候,車筐裡整整齊齊碼好了三桶泡麵和一盒便當。
進入超市之前,你永遠不確定自己要買原生菜還是預製菜。
“33塊1,請問需要袋子嗎?”
“要的。”她出門太急,忘記捎個購物袋。
“袋子五毛,您有會員嗎?”
“沒有。”
其實可能有,但她懶得報手機號驗證了。
路時緣掃了碼,提上袋子。手機屏幕上一直有消息在閃爍,還彈出來個未接電話,是沒被標記的陌生號碼。她隨意劃掉,點開一條信息。
一個叫作【看到就趕緊去寫畢業論文(4)】的群聊跳了出來,是她們607宿舍的寢群。
【AAA水電徐工:[置頂]@所有人 下周四逸夫樓307早上八點要考試啊啊啊啊!!】
迎麵就是一條噩耗。
【一籠蒸蝦:@撿到十元錢 病好點了沒?記得回來考試】
【撿到十元錢:這周末就回[流淚]】
考試不知道為什麼比以往還要早,她的一個月大長假隻能提前告罄。
路時緣慢慢歎口氣,把手機塞回兜裡。她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掛著兩隻黑眼圈,頭發是出門前隨手綁的,最後一圈隻紮進去一半,發尾打著卷蓬亂地躺在脖子上,整體看上去確實有點像個病人。
但是更像熬了幾輪夜的女大學生。
她似乎是在看到這則消息的一瞬間,才想起來為何突然回家了。
無他,實習結束,加之懶得去上大四補學分的那幾門水課,閒來無事便打道回府了。A城離c大所在的城市很近,動車來回不到三個小時。
不過為什麼和舍友說是生病?
路時緣一時沒明白之前是怎麼想的。
揭開超市的門簾,外麵基本上已經沒什麼雨了,夜色如一塊巨大的黑色綢緞般垂下。冷氣遊蕩於暖風機管轄的區域之外,在路時緣出來後第一時間攀附上來。
門口的收納袋已經空出一部分,她一眼就能看到帶來的那柄綠傘。
……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路時緣剛到家便打開電視,拿著遙控器按了一會,最後鎖在A城的地方電視台。
新聞播報員的聲音填滿了整間屋子。小區隔音很差,樓下的住戶似乎出門前沒關好窗,窗戶在狂風的拉扯中來回撞著窗框。兩種聲音的圍堵之下,她要很用力才能聽得見微波爐運行時發出的細微嗡嗡聲。
“叮——”
便當很快就熱好了,爐內的橙黃燈光快速閃了幾次,隨後倏地熄滅。
在家點了兩天外賣,今天本來想勤快一點下個廚,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吃不上自己做的飯。
路時緣雙手端著晚餐,夾著拖鞋踢開了虛掩的房門。客廳裡的電視開始播放廣告,樓下窗戶終於消停片刻,估計是那家住戶下班回來了。
上次放假她去彆的城市實習,算算時間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在家呆著。書桌雖然有整理,但放置的東西很多,勉強能留出一角空缺。
路時緣隨便抽出兩張紙來墊便當。電腦旁堆疊了一遝草稿紙和書,有個筆記本夾著筆隨意攤開放在中間,她坐下來的時候掃了一眼。
【12.16 12.17 12.18 ?】
上麵似乎是一排聯號的日期,巧的是今天正好是12月18日。翻過這張紙,另一麵是幾道被塗黑的字塊:
【■■■■■■■■!!!!】
塗得方方正正,不像是被隨意劃掉的。字塊後麵,跟著一串力透紙背的感歎號。
路時緣心中一跳。
她仔細辨認了下,發現完全看不清原本的字跡,也想不起來是啥時候寫的了。
本子很新,除了最後這頁,中間大部分紙張是空白的,隻有前兩張還有幾行去年上網課時零散寫下的筆記。
路時緣隨手把本子摞在旁邊的草稿堆上,卡頓片刻。被這麼一打岔,她差點忘記剛才原本想要乾什麼——抽出平板開始物色晚上要看的劇集。
等到她覺得有點困的時候才注意到已經十點了。路時緣鬆了鬆肩膀,把腿從椅子上放下來。她瞅了眼手機,【看到就趕緊去寫畢業論文(4)】又刷出來幾十條消息。
一目十行地掃完,基本上是對教授拖堂的吐槽。翹課呆在宿舍的一籠蒸蝦,正懇求舍友幫忙帶夜宵。
她拍了一張空便當盒的照片發過去。
【撿到十元錢:[圖片]】
【撿到十元錢:晚飯。】
對麵很快彈過來一張照片,五花白果加牛油,她們寢室公認的燒烤標準套餐。
【AAA水電徐工:[圖片]】
【AAA水電徐工:加餐[調皮][調皮]】
【撿到十元錢:?】
【一籠蒸蝦:彆急她們會給我倆帶的】
【AAA水電徐工:你也沒放過她】
人,甚至有時候不能共情過去的自己。
路時緣突然就理解了這句話。這一刻,她產生了疑問——回家休息的好處是什麼?
和舍友閒聊幾句,她給平板插上電又疊在紙堆上。收拾了下晚上生產的垃圾,決定去洗個澡。
今天要早睡。
雖然在路時緣的人生裡,這句話不是屁話的概率無限趨近於零,但它畢竟不等於零,至少路時緣今天說到做到。
她確實有點累,沾上床之後僅僅是幾個呼吸的工夫便沉沉睡去。
……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路時緣醒了。太陽穴針紮似的疼,這是沒睡好的征兆。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眯著眼睛看了眼時間。
1:38。
總覺得醒來之際隱約聽到有敲門聲,凝神分辨了一會。才發覺外麵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夾雜著風的嗚嗚聲。
是錯覺嗎?
她把手機塞了回去。十一點多爬上床後,她才睡不到三小時,想趁著意識還未完全清醒的當口再次遁入睡眠。
但是這一次入睡失敗了。
外麵的雨聲近乎貼著耳邊響起,她翻了個麵,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冒了出來。
睡前有關好陽台和客廳的窗戶嗎?
路時緣想不起來了。又一個問題冒出來。
為什麼周圍這麼安靜?
雨聲,風聲,連同空調運轉的嗡嗡聲,好像就在意識到它們存在的一瞬間,統統消失了。
掀開眼,空氣塗著粘稠的黑暗。黑暗中,她甚至覺得房間裡這些熟悉的輪廓逐漸扭曲。
但她知道這是想象力過剩的錯覺。雨隻是小了些許,仔細聽還有一點落在窗台上的噠噠聲。她合上眼,把身體朝被窩裡又縮了縮。被子貼上肌膚,傳來的溫熱感讓她安下心來。
……
“咚、咚、咚。”
這一次,她終於聽清楚了。
是房門被敲響的聲音。
心臟停了一瞬,然後突突地跳動起來。她屏住氣睜開眼,慢慢拉下被子,緊緊盯著門口的方向。
真的有人闖進來了,不會是小偷吧?
敲門聲停止了。
路時緣猛地坐起身。窗外的月光很微弱,隻有一點點光線擠進了窗簾裡。艱難地判斷出房門應該還是鎖好的狀態,門後沒有傳來任何響動。已經走了嗎?不,沒有腳步聲。難道是在推斷屋子裡是不是有人?或許……那個人此刻正趴在門上捕捉裡麵的聲音。
寒意如有實質般攀上脊背。這一刻,她無比慶幸自己睡前有鎖房門的習慣,雖然對方進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怎麼辦?剛剛應該沒有發出什麼響動,如果隻是想來偷東西,自己可以假裝睡著了,從而避免和他產生正麵衝突。
但對方似乎沒有馬上破門而入的意思,房間內外此時陷入了詭異的緘默。
先報警!
她從枕頭下抓出了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突然察覺到了什麼。
有人在看她。
就在她的旁邊。
路時緣慢慢轉過頭,聲音被堵在了喉間,大腦一片空白。
仿佛就在等她察覺般。四目對視,瞬息之間,一道難以理解的力量攥住了她的脖子。
眼前的人嘴皮飛速地張合,似乎說了什麼。但缺氧的大腦已經無法處理這個訊息,那些話語在此刻隻是毫無意義的空氣振動。
路時緣下意識扣住了脖子上的手,像在抓撓一塊冰冷的鐵,她感覺到空氣正從肺裡一點點地被擠出。而後視線開始模糊,眼前壓著一些閃爍的光斑。
她如果還能思考,便會意識到這是死亡的投影。
黑暗碾過了她。
路時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