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內陰濕昏暗,厚重的牆體之外,隱約能聽見不遠處法華寺傳來的陣陣誦經聲。冷硬的鐵柵欄上掛著幾點暗紅色的鏽跡,似是多年的血痕殘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腐朽的氣味。
“朕倒是小看你了。”
孝仁帝聲音不急不緩,透露出幾分審視與意外。身上的龍紋金袍在昏暗的牢房內泛著沉穩的光澤,帝王之姿不怒自威。
江流抬眸,眼底泛起冷意,唇角卻掛著頗為譏諷的笑容:“人人都說我在瑞王府活不過三年,陛下高看我一眼,倒不如說是高估了瑞王殿下。”
“他性子孤僻,本就不愛與人打交道。能在三年時間裡近他的身,江流,你確實有一番本事。”
江流坐在枯草垛上,隨手撿起一根細木條捏在手裡把玩。這牢獄陰森可怖,終日不見太陽,唯有一懸在頭頂的小窗可透進來絲絲縷縷的亮光。光落在她滿是泥點的衣衫上,勾勒出消瘦的輪廓,使她整個人顯得憔悴又狼狽。
她仰頭看向頭頂的小窗,一時之間,竟覺得這牢裡也能算一處清淨之地。
孝仁帝見她泰然自若,起身上前兩步,忽然歎了一口氣:“你在宮裡待得久了,朕竟也忘了,你今年不過19歲。”
“19歲又如何?”江流冷冷一笑,直視他。
“在瑞王府可還待得習慣?”孝仁帝不答,自顧自地說。
江流聽著不遠處寺裡和尚的喃喃念經聲,竟覺得煩躁不安,她想打發走眼前這個在耳邊嗡嗡叫的皇帝,又苦於宮廷禮儀不好直接開口,便隻好斂去眼底的不耐,淡淡道:“皇上今日大駕光臨,怕不止是為了問臣女的近況吧。”
孝仁帝見她不願意繞彎子,哈哈大笑兩聲,遞進去一個瓷瓶。
接二連三地從不同之人的手上接過瓷瓶,江流現在一看見這東西就發怵。她皺著眉後退一步,沒有伸手。
孝仁帝也不惱,直截了當地說:“北疆戰事告急,姚平川自請出兵,到時便是你下手的好時機。”
江流一愣,深吸一口氣:“還請陛下明示。”
皇帝踱步至鐵窗前,衣袂輕晃,不緊不慢道:“李承允通敵叛國,罪無可赦。朕會將他打入大牢,而你——”他語氣頓了頓:“隻需在獄中喂他喝下一杯毒酒,便可了結這一切。”
“通敵叛國?”江流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角:“可李承允怎會無緣無故與外族聯係?”
“這你無需擔心。”孝仁帝道:“姚平川平定北疆,李承允必會派兵協助,他不在京城時,便可派人去王府中搜查,到時在他府上查出輿圖、書信等與外族勾結之物,一切便就都作實了。”
江流冷笑一聲,原來是要給李承允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不愧是皇帝,真是耍的一番好手段。
江流接過瓷瓶,握緊又道:“我與李承允三年情誼,皇上當真相信我願意陷害他?”
“情誼?”孝仁帝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上前兩步盯著江流的眼睛:“你們二人之間若真有情誼,你還會出現在這裡嗎?”他毫不吝嗇地譏諷:“江流,認清你現在的地位。李承允根本不在乎你。”
他湊到江流耳邊,耳語道:“你猜猜,你在牢裡的這些日子,他究竟會不會來看你?”
江流的心猛地一沉,她捏緊拳頭,抬眸直直注視孝仁帝的眼睛。那雙眼睛像是藏著毒的利器,輕而易舉地將她撕了個粉碎,赤裸裸地剝出一顆心臟來看。
李承允會來嗎?江流真的不敢篤定。李承允待她好,但這份好裡藏著幾分利用幾分真情,她實在看不清,也不敢看清。她在利用身邊的每一個人,又何求旁人真心待她?
真是癡人說夢!
江流從孝仁帝手中接過瓷瓶,緊緊攥在手中。
“我等你的好消息。”孝仁帝轉過身緩步離去,金色的龍紋袍角在風中微微揚起,宛如一隻展翅欲飛的猛禽,帶著森然的寒氣,逐步踏進黑暗裡。
很快,牢中又隻剩下她一人。江流把乾草垛堆在腳下,踮起腳尖踩上去。小窗離她還有一段距離,江流拚儘全力伸手去夠,也隻能將將碰到一截鐵欄杆。她手臂酸痛,微微泄了力,癱軟著身子靠在草垛上。
江流歪著腦袋,發現身上的粗布衣沾了一圈毛茸茸的枯草,她順手從粗布衣中薅出幾根支棱著的枯草,擺弄著放到地上。一根,他會來看我;兩根,他不會來;三根,他會來;四根,他不會來;五根,他會來,六根……
江流把手上的枯草一折兩半,七根!很好!
她狀似不在乎地把手上的枯草丟出去,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臥在草堆上,心道:打發時間的把戲罷了,我才不在乎他會不會來呢。
今天還沒吃東西,江流肚子餓得嘰裡咕嚕叫。她左等右等等不來獄卒送東西吃,便隻好閉著眼假寐。
誰知一閉上眼便有了困意,江流模模糊糊地翻了個身,一腳踏入夢鄉時突然發覺麵似乎站了個人。朦朧之中隻能看清那人的輪廓。江流猛地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後抬眸,發現來的人是挽月。
心裡不知怎得湧起一股失落之意,江流緩緩閉上眼又睜開,打了個哈欠撐起腦袋打量她:“今日我這兒的人可真是絡繹不絕,比王府還熱鬨了。”
挽月蹲下身,從鐵柵欄的縫隙中給她遞來熱騰騰的飯菜,隨後便保持著這個姿勢跪在地上,江流不知怎的忽然就不餓了。她低頭掃了眼挽月遞進來的食盤,隨後抬眸,視線落在挽月的發鬢上。她今日未戴珠寶玉簪,連妝容都淡得幾乎看不出來。
江流支起一條腿,挑了挑眉。
“對不起。”挽月低著頭不敢看她。
“你為了一個男人做到這種地步。”江流不緊不慢地開口:“你該和自己說對不起。”
“我真的太愛他了。”挽月忽然抬起頭,跪在地上向前匍匐兩步,眼淚順著臉龐滑落:“我太害怕了。”
“你愛他愛到要去害人。”江流皺眉:“這樣的愛值得嗎?”
“還是說,你以為這樣,他就會多看你一眼。”
挽月身形一顫,哆嗦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不,你不懂。”
江流嗤笑一聲:“我當然不懂,我更不想懂。愛能讓人變得多卑微,我見多了。卑微不是錯,但卑微到失去自我,就是蠢。”
挽月低著頭,肩膀顫抖著,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我自小沒了爹娘,被賣到紅袖坊後飽受欺壓,是何大人……是何大人……”
“彆把本就屬於你的權利當成是彆人的恩賜。”江流冷聲說道:“我明白你的痛苦和掙紮,你口口聲聲說愛,但你為了這個愛願意背叛自己,願意傷害彆人,願意變成一個你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你說你害怕,可真正值得害怕的不是他不愛你,而是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為他做的這些事,根本毫無意義。”
挽月的淚水再度湧了出來,她伏在地上,雙肩止不住地顫抖:“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沒有看不起你。”江流說:“我隻是覺得可惜。”
挽月抬起頭,目光茫然地看向她。
江流輕輕捏著指尖的枯草,目光投向牢房頂的小窗。牢房裡的人尚且悠然自得,牢房外的人卻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哭泣懺悔。江流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可惜你把全部的心思和力氣,都耗費在了一個未必值得的人身上。”
她頓了頓,側過臉看向挽月,神情依然平靜:“你愛他,可曾想過他值不值得你這樣去愛。”
“他當然值得!”挽月幾乎是下意識地反駁。
江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轉而問道:“他都為你做過什麼?”
挽月張了張嘴,喃喃道:“……他救了我,他救了我啊……”
“我說過,彆把本就屬於你的權利當成是彆人的恩賜。”江流低下頭,語氣淡然:“你可以慢慢想。但你知道嗎?我不會像你一樣,挽月。”
“我這一生,可以被權勢利用,可以被命運折磨,但我不會為了誰,連自己都不要。”
挽月怔怔地看著江流,眼淚無聲滑落。她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想過愛可以被這樣解釋。
牢房裡一時靜的可怕,隻餘外麵傳來的低沉誦經聲伴著挽月微不可聞的抽泣。
過了許久,挽月才低聲開口:“江流,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誰。”
江流被這話問住了。
她有愛過誰嗎?
江流心想,她是愛過的,她愛雲佩,愛靜遙,但她知道,挽月一定不是這個意思。
“你愛王爺嗎?”挽月又問。
江流張了張嘴,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
愛嗎?
江流不知道。
如果,她想,隻是做一個假設,如果她和李承允是正常相遇,二人宮宴見麵,被賜婚,居於王府,她想,自己大概是會愛上李承允的。
江流從未允許自己去細想過這個問題。她是個刺客,是臥底。在王府的身份如同風中搖曳的浮遊般不堪一擊。她或許在被利用,但她也同樣在利用彆人,又何必苛求一份真心。可即便如此,偶爾的溫情也像是一把毒刃,潛入心底紮下了刺。
愛嗎?
江流不敢去想。
可剛剛分明還在期盼李承允的到來。
……
挽月見她沉默地愣在原地,張張嘴終是什麼也沒說。
意識到江流或許需要一個可以獨處的安靜空間,挽月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後離開了。
光一點一點消失在頭頂的小窗裡,江流等到傍晚也沒能等來李承允。天暗了下來,江流終於意識到接二連三的變故讓她早已身心俱疲。她微微閉上眼,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