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允離開的第三日,姑蘇下了雨。
此時此刻,江流正在後院和木乙雲佩等人比賽射箭。“咻”的一聲,箭脫了靶,歪歪斜斜地插到一旁的草垛上,不多時,細密如針的雨落下來。一陣風吹過,帶起一旁古樹上的落葉無聲飄落。江流皺眉走上前,捏起那隻箭。
“心亂了……”她自言自語道。
“姑娘今日手感不佳,怕是有心事?”雲佩挑眉輕笑。
江流正欲回頭,還未來得及搭話,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院外傳來。細密的雨絲被打亂,小廝跌跌撞撞衝進院中,臉色蒼白。
“姑……姑娘!”
“怎麼了?何事讓你如此慌張?”江流回過頭,頗為疑惑地看著他。
“何府……何府出事了!”小廝抹了把額頭上的雨水,氣喘籲籲地說道:“何夫人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禦醫束手無策,何府的人從起居飲食查到花草盆栽,最終查出,是房中燃著的香料有毒!何大人震怒,已進宮麵聖,請陛下主持公道。”
“什麼!”江流指尖微微收緊,眸色沉了幾分:“香料有毒?”
“正……正是。”小廝壓低聲音:“奴才還聽說,何府的丫鬟作證,說那香料……那香料是前些日子姑娘送過去的。”
話音落下,院內一片死寂,唯有雨聲綿綿。江流的心猛然一沉。
她送去的那香粉分明是出自挽月之手,她甚至未曾親手拆封,這毒從何而來?江流越想越心寒,何千盛已進宮麵聖,是認定了她就是幕後黑手?還是有人特意將她推到風口浪尖?
木乙的手不動聲色地按在腰間,他轉頭與雲佩對視一眼,雲佩睜大眼睛愣在原地,明明是在緩緩地呼吸,整個人卻像被冰水澆透。
就在這時,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自院外傳來,透露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仿佛無形的鐵幕將整座王府籠罩起來。
江流緩緩回過頭,目光穿過月洞門,看向院外。
一隊身著緋色飛魚服的錦衣衛踏入院中,為首之人神情肅穆,沉聲道:“江流姑娘,奉聖上口諭,請你隨我們走一趟。”
江流眯了眯眼,緩步走下台階,語氣依然如往日一般淡然:“奉旨?區區一樁家事,竟勞煩陛下親自下旨。”
錦衣衛指揮使垂首抱拳,聲音不變:“何大人已進宮麵聖,陛下龍顏震怒,此案關乎人命,還請姑娘配合。”
木乙上前一步,冷聲道:“江流姑娘乃瑞王殿下親近之人,豈容你等隨意帶走?”
雲佩壯著膽子亦是冷笑:“聖上竟然連審問都省了,便先行緝拿,這般行事,倒是好大的威風。”
指揮使神色不變,抬手示意身後的錦衣衛上前:“奉旨辦事,不得有誤。”
氣氛霎時凝滯,空氣中彌漫著一絲劍拔弩張的殺意。
江流緩緩吐出一口氣,心念急轉。她很清楚,如今的形勢,若是強行抵抗便是抗旨,而李承允尚未歸來,她一旦落入反叛之名,整個瑞王府都會被牽連。
可皇帝又是怎麼想的?江流想不明白。皇帝分明命她待在李承允身邊等待時機下手,如今這番衝突又是怎麼回事,搞不好何千盛和皇帝聯合起來擺她一道,到時候可就死不瞑目了。
江流這麼一想,決定還是進宮將事情問個清楚。她輕輕擺手,示意雲佩和木乙退下,隨即抬眸看向指揮使,微微一笑:“好,我隨你們走一趟。”
雨水沿著江流的衣擺滴落,一路延伸向院外。風吹得她衣袂翻飛,也吹亂了她心中翻湧而出的冷意。
行宮大殿,燈火通明。
江流跪在大殿中央,抬首看向上方。禦座之上,皇帝緩緩抬手:“江流,何卿家狀告你贈毒香致何夫人昏迷不醒,你可知罪。”
“臣女不知。”江流聲音沉穩。
何千盛立刻踏前一步:“你不知?若非你贈香,我夫人為何會中毒?”
“何大人作風江某早有耳聞,隻是,我竟不知何大人與夫人感情如此深厚。”江流譏諷道:“香料雖由臣女送出,可我未曾拆封,未曾燃用,更未曾下毒。既如此,何大人憑什麼認定是臣女加害夫人?”
何千盛豪不退讓:“那香料分明是你送來的,你敢說與你無關?”
江流嗤笑一聲:“何大人言之鑿鑿,倒不如好好查查,這香料究竟從何而來。”她目光沉靜,字字有力:“若何夫人是因飲食而中毒,大人是否要去追究送菜的廚子?若因服藥而出事。是否也要問罪禦醫?臣女送香,便要擔下害人的罪名?大人行事竟是如此草率。”
何千盛難得語塞,臉色微變:“你——”
龍椅上的孝仁帝聞言輕歎一聲,話語間多是不滿:“江流,朕明白你心中有委屈,但此事非同小可,何夫人如今仍未醒,你若不說出實情,朕也難做決斷。”
“你才智過人,言辭鋒利,但此事事關人命,你若不能自證清白,朕也難以徇私。”
江流垂下眼睫,掩去眼底一絲冷色。皇上這話看似公允,實則意味深長。何千盛借此對她發難,皇帝卻未曾阻止,甚至直接命人緝拿,說明他根本無意還她清白。
江流抬眸看向孝仁帝。不對,計劃裡明明不是這樣的。他不需要我了嗎?江流想。
那李承允呢?他知道了嗎?
江流看不透孝仁帝到底在想什麼,隻好道:“陛下,既然何大人咬定臣女所贈之香有毒,不如請調香買香之人前來一問,看看這香料究竟如何製成,是否可能含毒。”
何千盛似乎早有準備,微微頷首,抬手示意:“將挽月帶上來。”
江流心頭微動,目光微不可查地閃了一下。
挽月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
然而,當挽月被帶上大殿,江流第一眼看見她的神色時,心中猛地一沉。挽月低著頭,神情怯懦,眼中滿是驚慌不安,與那日買香料之時判若兩人。
幾乎是同一時間,江流瞬間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陷害她之人竟是她從未料想過也從不敢相信的挽月。
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
江流突然回想起那天夜裡突然出現的黑衣刺客,挽月挺身而出,拜托江流將香粉贈予何夫人。原來……原來從那時開始就計劃了嗎?江流盯著挽月,心突然猛地抽動一下。
她又想起與挽月在醉月樓的對酌,當時說過得話竟都是假的嗎?
江流不敢承認自己對挽月究竟有幾分真心,她雖利用她,卻從未想過要陷害她!
“挽月……”江流輕聲喚她,試圖從她眼中找到一絲熟悉的神色。但剩下的話卻仿佛梗阻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挽月倏地打了個寒顫,身子微微發抖,連聲音都帶著哭腔:“奴婢……奴婢不知,奴婢從未碰過那香粉……”
大殿霎時寂靜如死,饒是心中早有準備,在聽到這話時,江流還是覺得腦中嗡地一聲,整個人仿佛置身冰窖。
挽月不敢與她對視,跪在地上額頭抵地:“奴婢不敢欺瞞……奴婢知罪,隻請陛下饒過奴婢,奴婢願受杖責……但此事與奴婢無關啊……”她哭得梨花帶雨,皇上閉著眼手一揮,叫人帶她下去了。
江流的心一寸寸沉下去,寒意徹骨。
李承允此時身在青州,與朝堂隔絕,自己更是成了一枚被隨意拋棄的棋子。皇帝要的從來不是她的忠誠,而是一個可以隨時利用,也可以拋棄的棋子。
江流緩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眸中已平靜如水,仿佛剛才的震驚與痛楚不過是一場錯覺罷了。
“江流,此時尚未查清,朕不會冤枉你,但也不能繼續讓你留在瑞王府,以免生事。”
孝仁帝目光微沉,緩緩道:“來人,將江流暫押在法華寺旁的女牢,待何夫人醒來,再做定奪。”
走出殿門,冷風拂過,掀起她鬢邊一縷濕發,江流緩步走出大殿,頃刻間,身影被漫天風雨吞沒,隻剩下鬢間插著的發簪隨風而動,雨珠在雨中瑩潤透亮。
……
夜雨未歇,法華寺旁的女牢幽深靜謐,唯有雨滴自屋簷滑落,敲在青石地麵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
江流被錦衣衛押送至此,換去錦繡衣裳,穿上了素衣。
牢門“砰”地關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靜靜站立片刻,環顧四周。女牢狹小昏暗,潮濕的牆壁滲出斑駁的水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黴味。外間錦衣衛守得森嚴,顯然不會讓她輕易脫身。
江流緩緩坐下,閉目養神,腦中思緒卻紛亂如麻。
——皇帝到底想做什麼?
他知道自己並非真正的殺人凶手,卻仍將她關押於此,若皇帝真心要保她,此事根本不必鬨得如此嚴重。可如今,他孝仁帝僅讓何千盛狀告她,還讓挽月親口作證,這已然不是單純的試探,而是刻意逼她入死局。
除非……
江流睜開眼,眸中泛起冷色。
哢噠——
沉重的牢門被推開,守衛躬身退下,一個身影緩步走入牢中。
江流微微抬頭,待看清來人時,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陛下龍體金貴,竟親自來此?這牢獄陰冷,臣女招待不周,實在惶恐。”她語氣譏誚,毫無敬畏之色。
孝仁帝微微一笑,在江流對麵的木椅上坐下,動作緩慢而從容。
他隨意地抖了抖袖擺,目光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