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俠(1 / 1)

祭祀大典一過,天氣逐漸炎熱起來。

自從聽聞孝仁帝有意去江南行宮避暑,而李承允又透露端寧大概會跟著去,江流天天在王府裡躥上躥下,攛掇李承允先一步回了姑蘇。

江流回京的這段時間,雲佩和侍女們將姑蘇府邸規整的井井有條。廊下新掛的竹簾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後院池塘裡荷花剛剛冒了尖,碧綠的荷葉映著一汪清澈的池水,整個院落裡頓時多了幾分涼意。

江流一進府便直奔後院,見院裡的景色與離開前彆無二致,玉蘭樹好好開著花,枇杷樹也結了青色的果子,屋子裡一塵不染,顯然是剛剛打掃過的。她忍不住誇獎雲佩:“平日裡總說你能言善辯,如今看來,手上的功夫也很是了得,改日叫李承允給你升個總管做做,可好?”

雲佩嘿嘿笑著,卻不邀功:“都是我分內的事,姑娘住著舒心,便是我最大的心願了。”

江流輕笑一聲:“兩個月未見,你倒是謙虛了許多。”

她在府裡轉了一圈,給雲佩多放了兩天月假,叫她和木乙一塊出去玩了。

沒過兩日,宮中傳來消息,說是孝仁帝已啟程前往江南。江流四處打聽,磨了李承允好久,才得到端寧已在路上的消息。

路上的行程大概需要半個月,啟程那日,陽光灑滿金鑾殿前的大道,宮人們來回穿梭,忙得不可開交。幾輛馬車整齊地停在宮門外,四角掛著金鈴,隨風輕輕搖曳。

李靜遙站人群前列,聽一旁的皇帝淡淡叮囑:“此行雖是避暑,但沿途的地方官員前來謁見,務必保持規矩,切莫胡鬨失禮。”

“端寧明白。”李靜遙低聲應道,餘光打量著不遠處鼻腔裡正在噴著熱氣的馬兒。此行沿途多驛站,李靜遙卻一刻也不想停留,她隻求能快些到達江南,好找機會逃出行宮找江流快活去。

孝仁帝抬眼望向隊伍,似乎想起了什麼,略作停頓後回頭吩咐:“朕此行避暑,不必鋪張,途中若有饑荒受災之處,即刻通報地方官府。”

內侍恭敬俯身,連連應是。

初夏的姑蘇,雨後薄霧籠罩著青瓦白牆,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荷香。江流坐在王府後院的遊廊上,百無聊賴地用手撥弄廊下的水潭,錦鯉受了驚,爭先恐後地遊開。

這幾日都是掰著手指頭過日子,姑蘇一天雨一天晴,雨滴掛在房簷上,落在池塘裡,一圈一圈蕩漾開。

“李靜遙這家夥,到底何時才能來……”她低聲嘟囔一句,百無聊賴地從一旁揪了片竹葉,揉碎了扔進池子裡。

“靜遙性子頑皮,隨皇上南巡,怕是樂不思蜀了。”李承允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他聲音淡淡的,似是在解釋,又像是在安慰她。

江流抿了抿唇,並未回頭看他。

“那你可知她會不會來?”

“會的。”李承允在她身旁坐下,不動神色地用指尖抹去了她鼻尖上掛著的雨珠。

“王爺覺得我無聊了嗎?”見氣氛安靜下來,江流歪了歪頭,笑意淺淺地湊近。

“沒有。”李承允低下頭,任由她將腦袋搭在自己膝蓋上:“隻是在想你為何總是這般掛念她。”

未等江流答話,李承允又自顧自道:“若是端寧知道你這樣惦念她,必是要欣喜萬分了。”

江流故作不耐煩地皺起眉,伸出一隻手在鼻尖前揮了揮:“好濃的醋味。”

李承允垂眸不語,伸手將她額前的碎發掖到耳後。

“端寧是我兒時唯一的玩伴。”江流說道:“我自幼進宮,承蒙太後照顧才得以進了長樂宮。太後對我有恩,我……”,說到這,她忽然頓了頓,再次抬眼看向李承允時,眼裡多了幾分憂慮。

江流扭過頭,見遊廊外竹葉隨風而動,半晌,她輕輕道:“罷了,恩恩怨怨,就是想還也早已還不清了。”

太後對她有恩,可李承允又何嘗不是。她如今在府裡日子過得滋潤瀟灑,有一大半都歸功於李承允。可她如今在他身旁,心裡裝得卻全是算計,一想到這兒,江流便沒來由地心痛一陣。

她對不起李承允,可又如何對得起太後和李靜遙?

廊下微風拂動,竹影婆娑,氣氛一時靜默下來。江流低著頭,心裡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情緒。她把玩著指尖的一片竹葉,久久未開口。李承允始終安靜地看著她,眸色深沉,仿佛看透了其中所有的不安與猶豫,卻最終選擇沉默不語。

過了許久,江流抬起頭來,指著廊外的竹林:“你說這滿院的竹子到底長了幾年,我怎麼覺得比去年還要高了些?”

李承允微微一頓,隨即低聲道:“你入王府那年栽種的,江南多雨,竹子自然長得快些。雖說平日不易察覺,但每年確實會高上一寸。”

江流聳聳肩,頗為惋惜:“可惜我從未注意過。”

李承允道:“竹林夏日隱蔽遮陽,你雖未注意過,但日日生活在它的影子裡。”

見江流百無聊賴地揪葉子,李承允握著她的手收回來:“你若是覺得無聊,尋個晴朗日子出府遊玩即可,姑蘇風光正好,不必在府中浪費時光。”

江流把手上的葉子插進李承允發間,輕笑道:“有你在就不算無聊。”

·

大概又過了十來天,江流總算收到了皇帝小築行宮的消息。平日裡她最怕皇帝傳旨,如今反倒期待起來,盼望著有朝一日能見到李靜遙。

誰知一天夜裡,江流沒等來聖旨,反而等來了個大活人。

那一夜,月色皎潔如練,王府內靜謐無聲。江流難得早早入睡,府中上下一片安寧。

不知何時,府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馬蹄聲,江流半夢半醒間在榻上翻了個身,還以為是李承允半夜心血來潮去校場跑馬。

那身影身姿利落,黑衣掩體,動作間帶著幾分從容。她翻過院牆,悄無聲息地潛入王府,沿著回廊摸索一陣後,終於來到後院,抬手輕輕推開門。

江流房中燭光昏暗,桌上擺著一壺未喝完的酒。她半倚在榻上,被子淩亂地落了一半在地。

那人見狀,嘴角微揚,露出一絲意味深長地笑意,抬步徑直走入。她腳步放得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房內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伴著窗外風吹動竹葉的沙沙聲響,顯得分外和諧。

那人吹落了燭火,伴著若隱若現的月光,悄悄靠近江流。呼吸聲在夜裡愈加明顯,心跳被無限放大。黑夜裡,那人的手剛觸碰到江流的脖頸,瞬間就被反身撲在了床上。兩人扭打一陣,江流反剪住她的雙手,順勢從枕頭下掏出一把利刃。

“誰?”

身下那人輕笑一聲,泄了力氣:“王兄說你日思夜想,想得都是我,我今兒來看看,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靜遙!”江流大驚,連忙鬆了手。她把手上的利刃甩進枕頭裡,霹靂撲騰地下床,重新燃氣燭光。

燭光微動,江流看見李靜遙笑意盈盈的臉。李靜遙存心想要戲弄她,手上沒用什麼力氣。她一邊揉著手腕,一邊對江流道:“好功夫,好功夫,不枉你在長樂宮練得那一身本事。”

江流怔怔地看了她兩眼,三步並作兩步快速爬上床:“你怎麼來了?”她睜大眼睛:“怎麼進來的!”

“當然是翻牆進來的。”李靜遙輕笑,“費了我好一番功夫呢。”

“好哇!”江流作勢擼起袖子:“今日又是木乙守夜,看我明日……”

“等等!”李靜遙從口袋裡摸出一塊腰牌,連忙道:“王兄那日給我的,我到了府前給侍衛都看過。”

江流接過腰牌,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倒當真與那天她從李承允那兒偷來的彆無二致。

李靜遙見江流一副恍若隔世,如夢初醒的神情,解釋道:“皇上今日設宴,喝了點酒,行宮守衛嚴言,我趁夜溜出來,明日一早再回去。”

江流點點頭,抱住她:“我可真想你。”

李靜遙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我又何嘗不是。長夜漫漫,我不想聽那些脂粉味十足的奉承話,隻想尋個清淨處。”

李靜遙在她耳邊輕聲說:“今日宴上,我見著何千盛那位紅娘了,名喚挽月,是嗎?”

“對。”江流拉著她的手晃了晃,輕聲說:“她是個好說話的,你們應該能聊得來。”

“聊得來,我約了她明日去逛夜市呢,你與我一同去吧。”

“夜市!好啊。”江流欣喜道:“我隻知月空山下有一個鎮子,每到十五便會擺夜市,明日正好是十五。”江流一邊說,心中不免期待起來。

兩人腦袋挨著腦袋徹夜暢談,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隨著一聲清脆的鳥啼,天邊泛起了白。

李靜遙攏了攏衣衫,重又把麵罩帶上:“我該走了。”

江流平日最不愛聽她說這話,但一想到晚上還能見麵,心裡不禁又歡快起來:“今天一整天都值得期待。”她笑眯眯地坐在榻上,盯著李靜遙瞧了又瞧:“像個女俠。”

“我不做女俠。”李靜遙話裡有話,但也沒接著往下說。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和江流告彆後,悄悄離開後院。

院子裡一片寂靜,李靜遙剛走到內院,迎麵便與李承允撞了個滿懷。李靜遙從口袋裡掏出腰牌遞還給他,笑道:“王兄為了江流可真是煞費苦心。”她把麵罩拉下,露出狡黠的笑容。

李承允接過腰牌,神情未變:“你不該擅自離開行宮。”

李靜遙滿不在乎地聳肩:“若不離開,豈不辜負王兄特意放我的好意?”她抬手拍了拍李承允的肩,似做安慰:“你放心,我馬上回宮,皇上不會發現的,況且我已備好托詞,保證對答如流。”

李承允盯著她片刻,緩緩道:“端寧,江流非同一般,你與她認識多年,定能知曉她的心思未必單純。”

“王兄這是提醒我,還是提醒你自己?”李靜遙收斂了笑意:“江流是個聰明人,但我從未懷疑過她的真心,況且……”

“況且王兄既然甘願入局,又何必來說我?”

李承允喉結動了動,低頭摩挲著手上的腰牌。天光漸亮,李靜遙轉身就走,身後突然傳來李承允的聲音:“我聽聞你給李元送了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