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1 / 1)

一場風寒,江流在府裡足不出戶養了將近一個月,終於讓李承允明白了一個道理:江流這人平日裡看上去堅毅如鋼,力壯如牛,實則像一張薄薄的白紙般脆弱,扛不住一點風吹雨淋。

這一個月裡,江流少食多餐,一天吃八頓飯,一頓按照八菜一湯的規格,可把王府裡的廚子折騰壞了。

眼見著自己日漸圓潤,江流終於決定要管住嘴、邁開腿,拒絕了李承允共進早餐的邀請後,宣布自己要放下筷子出去走走。李承允這兩日忙,見著她又恢複了往日神氣活現、油嘴滑舌的模樣,便也就點頭同意了。

次日一早,陽光明媚,萬裡無雲。江流摸了摸口袋裡何千盛給的那瓶毒藥,冰冷的小瓷瓶在手心裡打轉兒,她越想越覺得不踏實,便揣上藥瓶進了宮。

晨光斜斜灑在青石板路上,清晨的薄霧尚未散儘,給宮城籠罩上一層模糊的光暈。江流穿過宮門,心中一片翻湧,冰冷的觸感讓她有些恍惚,像是一把尖刀懸在胸口,將落未落,惹得人心不得安寧。

禦書房的屏風上山河壯闊,水墨暈染間透出帝王氣度。

與孝仁帝多日不見,他端坐在龍椅上,正在看一本奏折。皇帝眉目平和,在江流看來,卻依然是那副討厭的模樣。江流跪坐在殿裡,感受那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肩上,她抬頭輕聲道:“臣女聽聞瑞王近日在城外練兵,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皇帝抬手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吹開浮末,茶水晃動間飄出一縷悠悠白霧:“不著急。”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江流:“還是說你急了?”

江流心裡一顫,攥緊手中的藥瓶不吭聲。孝仁帝的眼神如利刃,像是能穿透人心,讓她看不清也躲不開。她一時辨不清如今的情緒到底是急還是不急。她盼著瑞王早點赴黃泉,壓在自己身上的擔子便能輕一些,可又怕瑞王真的死了,這世間再沒人能與她真心相待。

“臣女愚鈍,怕自己若是這點本事都入不了陛下的眼,其餘的就更不敢奢求了。”江流掩去眼底複雜的情緒。

孝仁帝似是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輕抿了口茶,淡笑著說:“最近宮中事務繁忙,倒是讓你費心了。你的職責不過是隨風行舟。邊境不太平,瑞王之事……還需靜觀其變。”

這話的意思便是瑞王還得留一留,日後或許還能用得上。李承允為王朝嘔心瀝血,到頭來換取的也不過是黃泉路上走一遭。江流越想越覺得心寒,隻得道:“臣女明白,隻是臣女總覺得,若這舟行無舵,恐怕風向一變,便會擱淺。”

孝仁帝哈哈大笑,茶盞請放在矮幾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舟行無舵,自然靠風。風若善變,那就順它,必要時,也能掌它。至於是否會擱淺,你有這樣的眼力,不妨自己去辨。”他語氣忽然一頓,盯著江流的眼睛,慢慢道:“江流,他是死是活,可全憑的是天意。”

風吹過廊柱,江流目光微斂。

隨風行舟……誰的風,誰的舟,究竟誰來掌誰,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

·

五月初五,正值祭祀大典。天空陰霾,陣陣風飄起,吹得祭壇上的長幡獵獵作響。

金鑾殿前放著一個祭壇,周圍擺滿了香案、靈幡與供品。四方觀禮的文武百官肅立,麵容恭敬,唯恐露出一絲不合時宜的表情。

中央巨大的銅鼎內,焚燒著的黃絹與經紙。嫋嫋青煙直衝雲霄,仿佛要將所有的願望與秘密帶入蒼天耳中。

孝仁帝身披玄色祭服,頭戴冕冠,雙手執玉圭站在最前列。他神情肅然,卻顯露出一絲難以言表的興奮。一年一度的祈福大典,名為祈福,實則是君權神授的宣誓。

江流站在角落裡,目光掠過李元與陳自庭。她在人群裡遙遙望見李靜遙,李靜遙穿著一身青裙站在偏側,眉目間是肅然與敬重。江流訝異,不由踮起腳張望,從前,李靜遙和她一樣,從不信這般鬼神之事。以往參加祭禮時,最心不在焉的便是她們二人,今日卻不同了,李靜遙挺直腰板,看上去不像一朝的長公主,倒像是為優秀的領袖。

她身後站著一眾宮妃,各個帶著金釵珠寶,打扮得雍容華貴。李靜遙站在前列,一眼望去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禦祭聲響起,聲音悠遠,帶著一絲稍顯詭異的節奏。江流還在抻著脖子悄悄張望,突然便被李承允摁住了腦袋。她偏過頭,見身旁一行都跪了下去,便連忙拍拍袖子,隨著眾人跪拜在地。

十幾名高僧和道士站在銅鼎兩側,口中念念有詞,呼喚神靈降臨。正中的祭司抬起一隻浸滿羊血的毛筆,在皇帝麵前鄭重畫下一道符篆。

“陛下!”祭祀高聲道:“此符鎮天下之禍,定萬民之安,願天意昭示。”

他此番話說得響亮高亢,傳入了在場所有人的耳中。李承允的手還擱在江流頭上,江流不耐煩地轉頭,正好與看過來的李承允對視上。她皺著眉發出細微的抗議聲音,試圖讓李承允把爪子從自己腦袋上挪開。

李承允神色微動,順勢在她頭上輕輕揉搓一把,將手放了下去。

人群正前方,皇帝接過符篆,閉上眼神色虔誠。他將符篆高高舉起,向祭壇之上的天門揮去,朗聲道:“蒼天在上,朕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若有異兆,必以神罰示警。朕願竭力以護社稷,若有奸佞妖邪,定當天雷轟頂,萬劫不複!”

此一番話正氣凜然,圍觀群臣高聲其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站在兩側的眾臣之中,何千盛垂首站在前排,不同其餘人的莊重肅穆,他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高聲呼喊中,身旁一人湊上來,輕聲說:“天威如斯,豈敢冒犯?大殿之後,陛下若能洞察天機,不知多少人要心驚膽戰了。”

另一側的一直未曾張嘴的李元淡淡掃了他一眼,厲聲道:“天機如此,何須煩人操弄?真正的忠臣清廉自守,何必憂心?”

三日前,朝堂上,李元身穿朝服緩步走出,沉著聲音說:“臣以為,今年祭祀的預算稍有不妥。國庫連年緊張,邊疆戰事吃進,此番祭祀若耗費過甚,恐難以服眾。”

話音剛落,身側便站出來一個人:“祭祀乃國家大典,關乎天命民心。國庫雖緊,但若因小事怠慢天命,隻會徒生禍端。臣建議,籌措銀兩再加豐厚供品,才是正道。”

何千盛站在一旁低眉垂首,偶然抬眸間,見皇帝緩慢地點點頭,不再理會李元。

他轉過頭,看見李元的手指在袖中不自覺攥緊,終將那幾分不甘咽回喉中。

……

祭壇前,皇帝將符篆投入火鼎,火焰猛地竄高,祭司高聲呼喊:“神意已降!神意已降!”

百官再次齊聲高呼萬歲。孝仁帝緩緩回頭,眸光掠過每一張臉。

江流無奈跟著喊了兩聲,深覺無趣。蒼天是否垂憐無人可知,但腳下的大地已被染的血紅。她長歎了口氣,眼神不經意地掃過李承允。

李承允肅穆而立,麵容依舊十分平靜,仿佛一切在他眼中都不值得一提。然而他袖中的手指卻在微微叩擊掌心,以此按捺心中的不屑與無趣。

天意?李承允在心中琢磨著這兩個字。

蒼天如何會顧及人間的是非?從來都是強者編織天意,弱者甘心受製罷了。環視四周,匍匐在地的文武百官,虔誠作態的祭司,甚至是那位在香案前禱告的皇帝,都不過是做一場戲罷了。他們以蒼天為名,行的卻是人間最卑劣的勾當。

他合上眼,再睜開時,餘光瞥見江流正在東張西望。她雖隨著眾人作揖,目光卻未停留在祭壇之上,大概是在眺望遠方。

連做做樣子都不肯。

李承允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就在這時,江流微微轉過頭,與他的目光不經意相遇。江流眉梢一挑,俯身湊近:“今日這大典,倒是讓我見識了什麼叫‘天命’。”

李承允一笑,放低了聲音也朝她側過頭:“天命在皇帝手中,自然應當牢不可破。”

江流聽罷,話語間閃過一絲嘲弄:“隻怕日後,凡人連做夢都要請示蒼天了。”

李承允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你信天命?”

“信啊~”江流悠悠道。

“天命讓人服氣,也讓人服輸,甚至還能讓人低頭跪下。不過王爺凡事還需謹慎些,舉頭三尺有神明,不可說些不敬的話。畢竟我們這些凡人,怎敢與天意爭長短。”

“當真?”李承允問道。

“當真。”江流伸手指了指上天:“我這一十八年來,不順心時皆是聽得天命,天命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李承允笑了笑,反問道:“天命怎麼說?”

不遠處,祭司再次高呼,所有人齊齊跪下叩頭,李承允和江流站在人群裡,腦袋挨著腦袋,慢了半拍。

“天命讓我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