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插曲並未使得宴席的氛圍被破壞,沒過多久,何千盛便摟著挽月坐回席間。江流用力閉上眼,再次睜開時發現何千盛已離了席。
她扭過頭,見李承允正專注地盯著舞台,便悄悄站起身,從人群後方繞路而過。
遊廊之上,月色如水。青磚鋪就的長廊彎曲而靜謐,兩側垂掛著的紗燈微微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映在白牆上。
何千盛目光落在遠方搖曳的樹影中,神色平淡。江流在離他足有兩臂距離之處站定,沉聲道:“何大人。”
何千盛回頭,燈火掩映間,他的臉半隱半現。江流眯著眼,看見他手裡捏著一隻精巧的瓷瓶。江流嘴角微動,卻沒有出聲。
何千盛看著他,伸手將瓷瓶遞出:“皇上的意思。”他笑起來:“不能有差池。”
江流手垂在身側,半晌,接過瓷瓶。掌心微涼,指腹觸到瓷瓶表麵時竟有些發燙。
“這是什麼?”她輕挑眉梢,裝作不知情:“皇上的意思,是給我的,還是給王爺的。”
“王妃向來聰慧。”何千盛輕笑一聲,語氣中含著幾分戲謔:“自然知道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江流垂眸,目光掃過他似笑非笑的臉時,竟覺得有一絲惡心。她用力捏著那隻瓷瓶,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羸弱女子異常蒼白的臉。
江流緊繃的神經突然鬆懈下來,她長舒一口氣,重又抬頭看向何千盛那張極度令人厭惡的臉:“何大人倒是事事上心。夫人若是知曉,不知該作何感想。”
“夫人?”何千盛語調揚了揚:“王妃說得是哪位?”他緩緩走上前,拉進了二人間的距離。
江流皺著眉後撤兩步,不料後背直直撞上了堅硬的廊柱。
“王妃好興致,連夜色都看得這樣出神。”他的聲音帶著些許漫不經心,仿佛無意而談。
江流抬眼望向他,隨口道:“夜色再好,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終歸還是要麵對眼前之事。”
何千盛哈哈大笑兩聲,手指輕叩住欄杆,低聲道“你說得不錯。挽月那般自詡聰慧的人,也不過如此。若是再執迷不悟,隻怕連轉瞬的機會都沒有了。”
“挽月心思單純,性子直,難免會讓人誤解。”江流道。
何千盛嗤笑一聲,目光有意無意瞥向江流:“單純的人往往活不長,王妃出宮多年,怎麼連這點都忘了?”他悠悠道:“就像那位,柔軟得風一吹就倒,心思再乾淨,也成不了大事。”
江流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蹙,她轉過身,狀似無心道:“大人既有遠見,有何必在意這些瑣事?看來,江某倒是高估了大人的胸懷。”
“王妃彆誤會。”何千盛輕笑一聲:“我不過是好心提醒,做人太認真,容易迷失方向。你說是嗎?”他退後一步,意味深長地看了江流一眼。
風吹過遊廊,江流衣衫微揚。何千盛的背影消失在遊廊儘頭,隨即隱沒在幽深的夜色中。
和這樣的人說話簡直費神又費力。江流攥緊手中的瓷瓶,脫力般垂下頭,懶懶靠在遊廊上。何千盛太聰明了,聰明到不用開口就能被猜透想法。偏偏講起話來又像是在打啞謎,彎彎繞繞地兜圈子,稍一不經意就落入他的圈套。
夜深沉,微風穿過幽靜的院落,將花樹的清香送入閣中。江流獨自坐在書案前。
燭光跳動,映著一張冷淡的麵孔。手邊是一隻瓷瓶,瓶口緊閉,但沉甸甸的存在感仿佛壓在她心頭,怎麼也忽視不了。
江流抬起手,指尖輕觸瓷瓶的表麵。觸感冰冷,仿佛利刃劃過掌心。江流歎了口氣,側過頭,李承允贈她的那把箭還放在角落,那日拉弓射箭的場景曆曆在目,江流難耐地皺了皺眉,深吸一口氣,卻發現那口氣壓在胸膛,怎麼也吐不出。
她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瓷瓶上,思緒如亂麻一般。
李承允帶她不薄,但平心而論,這份不薄裡參雜著幾分算計,江流也摸不清。何千盛既說是皇帝的命令,那擺明了孝仁帝是在催著她動手。
怎麼這樣著急?留著李承允去平定北疆不好嗎?江流心裡冷不丁一顫,還是說,孝仁帝壓根沒打算讓李承允平亂……
用姚平川?他有幾分把握?
江流琢磨不透皇帝的心思,步履沉重地走到窗前。窗外傳來樹葉被風拂動的沙沙聲,她抬頭望去,月光灑在庭院中,將樹影斑駁投在地上,仿佛無數交措的囚籠。她眼底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她將那瓶毒藥緊攥在手中,力道大的指尖泛白。
苦思冥想時,江流看見院子裡的影影綽綽間竟有一道身影。她警惕地拉下窗子,那身影動了動,緩步走近,月光映出他清雋的麵容,江流定睛一看,竟是李承允。
“王爺?”江流詫異地愣在窗邊,手心攥著那隻瓷瓶,悄悄塞進袖子裡。
“剛路過這裡,見你在窗邊發呆,覺得你今天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李承允垂眸說道。
江流鬆了口氣,似笑非笑地輕歎一聲:“王爺關心我,我怎會心神不寧。”她拉李承允進門,兩人對坐在榻上。
江流沉默片刻,似是在斟酌用詞,半晌,她緩緩道:“我今日見著何千盛的夫人了……”
李承允見她說得猶豫,並未催促,隻靜靜看著她。
“一個病弱女子,看起來……倒是和你有三分相似。”
李承允聞言,輕笑道:“我?”
江流猶豫著點點頭,牽起他的手放在心口處:“她弱不禁風的模樣,讓人忍不住生出幾分憐惜,我好害怕……”
李承允不解:“為何?”
江流目光落在遠處,似是在回憶:“我看見那張臉,總覺得像是看見了你。她那般羸弱,讓人忍不住想要保護,若是殿下……也許,會更令人擔憂些罷……”
李承允抬眸看向她的眼睛:“你會護我嗎?”
江流頓了頓,隨後噙著笑意道:“王爺怎麼這樣問,我平日不護你嗎?”
“是我照顧不周了。”她將手放下來,略帶傷感地說。
“沒有的事。”李承允笑笑:“你何必多心。”
“我怕嘛……”江流勾著他的手指:“你若是上了戰場,我更怕。”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來了。李承允盯著她片刻,忽而低低笑了一聲,語氣中含著不明的深意:“你如何知道我要上戰場?”
江流愣住不說話了,李承允趕忙道:“玩笑話罷了,莫要放在心上。”
江流伸手把他放在自己頭頂的手打掉,故作生氣道:“殿下多慮了,我必不會放在心上。”
李承允深深看了她一眼,收斂了情緒。他伸出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描摹著那女子的輪廓,沉聲道:“她的確與我有些淵源。按輩分,我或許該喚她一聲姨母。”
江流驀地睜大眼,詫異道:“她竟是太後的妹妹。”
“李承允點點頭,語氣中多了幾分淡然,他解釋道:“是家族裡的一支旁係。隻不過母家原本不起眼,她自幼體弱多病,幾乎與世隔絕,故而許多人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既然屬於太後的母家一族,又為何會嫁給何千盛?”江流不解:“這又是誰的指令?”
“必然是當今聖上。”李承允話語間無波無瀾:“當初得知她要嫁,太後為了撤婚可是費勁了心思。”
江流一時間無言。何千盛對那女子不好,幾乎是人儘皆知,明晃晃擺在台麵上的事。方何千盛才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與挽月糾纏,擺明了是想讓她下不來台。
不受寵又無權無子的正房,幾乎比妾室還丟人。
江流不禁有些後悔。她扯了扯李承允的衣角:“你為何一早不告訴我……”
“你既已答應挽月,那我告訴你又有何用?”李承允扭頭看她。
“我隻是覺得挽月有些可憐罷了……”
“你同情誰,便要背負她的因果。”李承允手指纏繞著江流的發絲:“我希望你是為了自己。”
江流抬頭怔怔地看著他,她其實很想說,自己並沒有李承允想的那般善良,接近挽月不過是為了更好了解何千盛的動機罷了,隻是這話如今有些說不出口,往後怕是也沒機會說了。
江流袖口處的瓷瓶微微晃動著,她思緒雜亂,一時又實在不願去想,便吹熄了燈,攬住李承允的腰:“今天真是好累。”
……
第二天,江流應邀去了紅袖坊。挽月早早在閣中等著了,江流一落座,便聽她興致勃勃道:“昨日多謝姑娘,若不是你替我說了話,想必我還見不著何大人。”
江流微微頷首,神色淡然:“舉手之勞,不必掛懷。”她其實有些後悔,因此今日再聽見這件事,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挽月卻搖頭:“對你來說是小事,對我來說確實莫大的恩情。”
江流輕抿一口茶,沒有接話,目光似乎有些遊離。挽月見她神色不似往常,便從身旁的小匣子裡取出一支精致的玉簪,遞給她:“流江姑娘,這簪子是何大人賞的,你若不嫌棄,便請收下吧。”
江流還未來得及拒絕,就見挽月拍拍手,喚上一眾托著承盤的侍女。最前頭的承盤裡放著銀白的錦緞,遠遠望去分外華麗。
江流抬手想說些客氣話,餘光瞥見前頭的侍女麵紗滑落。她隨手撿起,抬眸時,卻看見了一張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極其熟悉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