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點(1 / 1)

席間的目光齊齊落在江流身上,帶著探究、好奇亦或是不屑。孝仁帝指節搭在桌上一下一下輕叩,任由殿內話音此起彼伏。

江流心中了然,剛想起身,就聽見身後傳來李承允的聲音。

“江流已是本王未過門的王妃,今日既是公主生辰宴,便不宜舞樂,以免亂了規矩。”

這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了逐漸燥熱起來的大殿內。何千盛似乎也沒想到瑞王會說上這麼一句話,他一時語塞,轉頭看向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孝仁帝。

李靜遙坐在一旁,麵色灰冷。她抬眸看向江流時似乎是在搖頭,但隔著屏風。她的表情顯得虛幻又飄渺。

江流靜靜坐在席間,眼看著氣氛越來越冷清,便微笑著起身:“早就聽聞何大人府中美姬無數,樂童成群。不曾想那日小女兒家的隨性之舉,道讓大人念念不忘了”她聲音不急不緩,說完後轉過頭朝李承允敬了杯酒。

再次回過過身時,江流臉上多了一絲淡然:“不過,若是再跳一曲,倒是要勞煩諸位大人評判,不知還是否如當年那一番驚豔。”

舉起酒杯,李承允覺得五臟六腑都浸泡在了烈酒裡,他支起胳膊抬眼看向江流,獨自回味著視線相撞時的最後一點餘溫。喉嚨裡的那一點辛辣堵得他分外難受,抓不住也留不得,咽不下也吐不出。

·

江流穿了一襲青色舞衣,衣擺上繡著朵朵梅花,舞步恍如寒梅初綻,淡雅卻淩厲。

樂聲初起,夾雜著悶而緩的鼓點,像清晨的一縷薄霧,悠遠而飄渺。江流身型輕緩,廣袖如流水般拂過大地。她微垂眼簾,麵上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

李靜遙不動聲色地望著她,她在宮宴上的話語一向不多,連表情都顯得格外恬淡。她的目光靜靜落在江流身上,伸出手將茶盞送到唇邊,輕輕呷了一口,掩住了眼底最後一抹漣漪。

此時此刻,李靜遙覺得自己就站在江流身側,而不是個欣賞舞樂的貴女。

她攥緊了手中的的絹帕,目光不自覺地往孝仁帝的方向掃了一眼。皇帝的神情平靜如水,但他手指微微扣著,指尖毫無節奏地叩擊桌案,發出細微但難聽的噪音。

樂聲沉沉入耳,大殿內群臣屏息斂聲,偶有酒盞輕叩桌案的聲音,很快便被埋沒在了厚重的鼓點裡。

李承允一手緊握酒杯,另一隻手伏在桌下,指尖輕輕摩挲著乾枯的梅花枝。麵色如常,雙眸卻深得看不見底。

眼瞳隨著江流的舞姿而轉動。桌上精美的菜肴、禦座上麵色平淡的皇帝、身旁屏氣凝息的大臣都混雜在悠揚沉緩的樂曲聲中飛向了後方。

江流跳得太好了,好得讓人惱。每一個動作都在撥動李承允心底那根隱秘的弦。他看著她舞姿淩厲,宛若劍尖上的寒梅,每一步都像是要踏碎什麼桎梏,偏偏又美得讓人窒息。

李承允深沉而灼熱的目光收不回來,他渾身上下的細胞都在拚命朝前湧,湧向大殿中央。

酒杯磕在案上。

咚——咚——咚!

鼓點愈發急促起來,殿內氣氛驟然緊張。江流的步伐由緩至急,廣袖如刀,猛然劈破夜空,一揚一落之間,她旋身而起,足尖點地,宛如淩空飛燕,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咚——咚——咚!

又是三聲劃開天際的重鼓,無形中伸出一隻手,慢慢攥緊了大殿內稀薄的空氣。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先前那點輕盈如羽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仿佛寒梅迎風而舞、踏雪而來的淩厲。

她的步伐精準,袖中絲絹被甩出一道凜冽的弧線,將暗處窺伺的目光儘數碾碎。

咚——咚——咚!

鼓聲驟然狂烈,仿若萬箭齊發,直逼眾人心頭。江流舞姿隨之一變,足尖輕點,裙擺揚起如墨色浪潮,衣袖翻飛如刀。殿內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嘭!”

窗扇猛地炸開,冷風卷入,燭火搖曳不定,殿內霎時一片驚呼。

一抹黑影如離弦之箭從窗外直衝而入,刀光在殿內劃出一道寒芒,直奔江流。

眼見著利劍就要插入心臟,江流猛地轉過身,後退兩步將長袖甩出,結實而有力地纏繞在劍身上,蒙麵男子一時動彈不得,果斷鬆手將利劍甩在了地下。

“護駕!護駕!”殿內一片喧騰。

江流從頭上取下簪花,一擊擊中蒙麵男子手臂。男子吃痛單膝跪倒在地,另一手提起劍柄。

鼓未停,舞未止,心未定。

江流故伎重演,甩出長袖欲將男子翻到在地。誰知蒙麵男眼疾手快地踩著金柱騰空而起,將藏於手心的暗器甩了出去。

“不好!”江流猛地收袖轉身,利器擦著她的發絲劃過,下一秒,猛地刺入了姚淩的喉部。

蒙麵男見事已成,便頭也不回地跳窗逃脫,事發突然,殿中眾人還未來得及讓“遇刺”一事從腦子裡經過,眨眼間,姚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儼然沒有了氣息。

江流站在原地,眼底是一片刺眼的紅。獻血順著姚淩的脖子汩汩流出,她看見姚平川顫抖著跪在地上,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什麼。世界安靜下來,江流後退一步,閉上眼等待麵前的血紅褪去,褪去,直到消失不見。

怎麼會流這麼多血。江流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怎麼就死了。

……

宴席散儘,江流還沒來得及見李靜遙一麵就被扶上了馬車。她頭疼欲裂,靠在枕墊上歇了一會兒,直到手中被塞了個湯婆子。

李承允走進來,坐到她對麵。

馬車行駛在青石官道上,發出低沉的轆轆聲。江流微眯著眼,視線落在李承允骨節分明的手上。她心理憋著好多話,一時之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姚淩的死……”江流睜開眼,語氣中帶著寒夜的涼氣。

“不是意外。”李承允道。他低下頭,緩緩將手附在湯婆子上,掌心傳來溫熱的觸感,卻驅不走骨子裡的寒冷。

“你懷疑我?”他聲音不大,在黑夜裡卻異常清晰。

江流垂下眼,掩去眸中情緒的波動。姚淩一擊斃命,她在途中與刺客交了兩手,那刺客力氣雖不算大,但身形敏捷,且毫不戀戰,分明不是衝她而來。可刺客破窗而入時劍尖直直指向她,若不是自己當機立斷甩出長袖與之製衡,怕是……

想到這,江流又抬眼看向李承允。

說來也是奇怪,她一時之間竟也想不到李承允非要將姚淩置於死地的緣由是什麼。

若是在這途中我死了呢?江流心想。如果殺掉姚淩的代價是將我置於險地,李承允也心甘情願嗎?

她正思索著,突然聽見瑞王叫她的名字。

“江流。”

江流抬起頭。

“姚淩之死,我未曾下令。”

車廂內燭火搖曳不定,她分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是喜是悲,隻覺得那雙眼睛如深潭一般恐怖幽暗而深不見底。

“可你袖中藏刀,從未收回。”江流輕聲道。她聲音如同羽毛一般落在李承允心口,昏暗的月夜中更使得人胸口發悶。

李承允沉默半晌,終於開口:“放箭之人,不見得是彎弓之人。姚平川手握兵權、心思難測,他素來與榮王交好,皇上忌憚他許久。如今他在殿內失態,已是無力回天。”

江流聞言,心頭一震:“姚淩一死,姚平川心中唯有仇恨。縱然他手中權利已失,但這份仇恨足以讓他拚死一博。”

她閉上眼,再次睜開時,見李承允仍捏著那枝枯梅。江流深吸一口氣:“你可知貞妃……”

“自儘。”李承允道。

馬車內再次陷入沉默。

“殿上的人,人人都在看箭射向哪裡。”李承允語氣放緩:“卻少有人在意,箭未射中時,又會折向何處。”

“你不必插手此事。”他盯著江流的眼睛。

“那我呢?”江流不答反問:“我是箭的方向,還是弓上的一根弦?”她嘴角忽然勾起一絲弧度:“執箭者又是誰?”

江流俯身湊到李承允麵前:“你早就知道了對吧。”

李承允盯著麵前愈加放大的臉,沉聲道:“三日前,何千盛上朝時曾檢舉揭發認姚平川結黨營私、克扣軍糧。”

何千盛?

江流睜大眼睛,複述李承允曾對她說過的話:“姚平川平定邊疆,姚家子嗣代代忠義,皆以馳騁沙場為己任。”

李承允道:“不錯。”

他正準備詳細同江流講一講那日何千盛在大殿上的一番犀利說辭。可江流仿佛突然對這事不感興趣了。她上前兩步跨坐在李承允身上,滿心歡喜地摟住他的腰,伏在耳邊輕聲道:“你怕我死。”

她不去看李承允的表情:“你早就知道,所以不讓我獻舞。”

李承允不答,一隻手搭在她腰上,指腹輕而緩地摩挲。

“給我製隻箭吧。”江流將整個身體的重量全都壓在李承允身上,輕飄飄地說。

“箭。”李承允問:“還是劍?”

“箭啊。”江流微微揚起頭,雙手捧住他的臉:“有的人,彎弓隻為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