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允回府的時候,江流正躺在後院裡曬太陽。遊廊上站著幾個侍女,見到他行了個禮後便自覺離開了。
李承允在石階上站了幾秒,邁著步子朝江流走去。大概是察覺到他的動靜,江流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睜開眼睛。
“瑞王殿下。”她勾了勾唇角。語氣十分恭敬,身體卻沒半點表示。
李承允垂著眼看她,許是清晨的霧氣濃重,再加上院子裡的侍女剛澆過花,江流的裙擺濕漉漉的貼著皮膚,隱約露出地下纖細的腰肢。她兩條長腿交疊著,一隻腳翹在空氣裡有節奏地晃,陽光底下是一片刺眼的白。
江流腿上淌著水珠,聚到腳踝處將落不落地掛著。太陽赤裸裸照著院子裡的一方角落,江流掃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昨夜做了個噩夢。”
李承允單手把人拉向自己,低聲問道:“夢見什麼了?”
地上新長出的絨草隔著一層薄衫蹭得她有些癢,江流抬起腰拽了拽身上的羅裙。大概是濕衣服緊貼著皮膚有些不太舒服,她躺了一會兒,便伸手把衣擺層層卷到腰上,讓腹部柔軟的肌膚暴露在陽光之下。
李承允手上的力度發著狠勁讓人掙脫不開。江流抬起另一隻腳抵住他的肩,不輕不重地把人往後踢,擰著眉道:“夢見你死了。”
李承允單膝跪在地上紋絲不動,聞言隻是一把握住她作祟的腿。兩人僵持不下,半晌,江流微微泄了力,鬆鬆垮垮地再次躺下去。
“那應當是好夢。”李承允隨口回答,語氣沒什麼波瀾。手帕有意無意地蹭過江流的腳踝,帕子細膩,蹭得她混身癢酥酥的。江流的手握著李承允露在外麵胳膊正一下一下地輕蹭,聞言她動作一頓,手指抓緊了胳膊,陷進去一個不太明顯的指甲印。
三年前,江流被孝仁帝指婚給了瑞王。但兩人一直沒有成婚。江流“王妃”的稱號無名無實,她誌不在此,也就沒太在意。這場名為指婚實為刺殺的行動究竟有誰當了真,江流也說不明白。
隻是天高皇帝遠,京城的皇帝管不了她姑蘇的事,日子一久,江流都快忘了正事。
她正了正神色,站起身撣了撣裙擺處的草屑,赤著腳往院外走。侍女站在一旁,抱了件蟹青色的圓領長衫,江流任由她給自己披上衣裳,轉頭道:“明日我要出去一趟。”
李承允負手而立,半邊身影隱沒在高大的玉蘭樹下。
“不準。”他說。
熟悉的回答。江流腳步一頓,踏上木屐冷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李承允盯著她遠去的背影,半晌收了手帕,指尖抹去手掌上殘留的水痕。
江南多雨,連續幾天的陰雨綿綿讓人心都潮濕了幾分。難得的晴日,江流在院子裡躺得心癢癢,她掛念著東街的糖葫蘆,第二天一早便帶著侍女雲佩出門了。
李承允雖說不準,但從後院到正廳沒有一個人攔住她。江流很輕鬆地邁出大門,知道這是李承允鬆了口。
雲佩跟在她身後,步子明顯不如江流那般輕快。
“姑娘,王爺昨日說不許我們出門……”
“他說了嗎?”江流睜著眼胡扯:“我不記得了。”
江流先去東街買了串惦念已久的糖葫蘆,然後拐道去了玉韻堂。
人一旦舒坦久了便容易忘事。江流在江南過了一個暖冬,再出門隻覺得骨頭縫裡都泛著些懶散勁兒。她給雲佩也買了串糖葫蘆,一路走過來,那姑娘一口也沒舍得動。
夥計不認識江流,掌櫃先迎了過來。
“姑娘看點什麼?”
江流沒說話,眼神掃過櫃台上陳列著的玉器。
“有沒有刀,一砍就能見血的那種。”江流心想:拿來砍那王爺的頭剛剛好。
“沒有沒有,哪有這樣的東西!”店掌櫃嚇了一跳,連連擺手。
“姑娘可是要給公主選生辰賀禮?”雲佩小聲問。
江流點點頭,笑盈盈地朝著掌櫃揮手:“玩笑話而已,可有玉鐲?”
掌櫃膽戰心驚地拿來兩個雕花匣子,打開,江流隨手撿起一隻,心裡不免有些發笑。她此番出門雖不說珠圍翠繞,但衣裳典雅秀麗,選用的也是上等錦緞。這掌櫃雖說膽小,但當真看得起她,拿來的鐲子都是上品中的上品。
江流在匣子裡挑挑揀揀,撿起一支遺漏在匣中的玉佩。這玉佩晶瑩潤澤,配李承允倒是合適得很。她捏著玉佩細細打量,半晌,才終於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罷了罷了,配李承允的隻能是一把她用著分外趁手的利劍。
江流又撿起一隻稍顯素氣淡雅的鐲子:一隻雕了花的青玉圓鐲。
“這是……”
她話音未落,門口便傳來一陣響動。
“彆人捏過的鐲子,我可不要了。”
江流循聲望過去,見一個姑娘叉腰站在廳前。她身後跟了位男子,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那正好。”江流捏著鐲子淡淡道:“麻煩包裹妥當,我稍後來取。”
“哎呦,怎麼把這隻鐲子放進來了。”
掌櫃趕忙過來打圓場:“這是姚姑娘先前定下的,店裡夥計粗心大意,給放進去了。怪我,怪我。”
站在門口的姚姑娘沒料到江流會這麼說,她往前邁了兩步,堵住江流的去路:“彆人不要的東西你也好意思撿!”
“為什麼不好意思?”江流挑了挑眉,盯著她瞪圓的眼睛。
她本就無意和人發生爭執,見那乾瞪眼姑娘不說話,便邁步朝門外走,誰料一隻腳剛踏出去,便又被人擋了去路。
江流抬起頭,麵前的男子朝他行了個禮:“令妹年幼嬌慣,言行難免衝動冒失,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姑娘海涵。”
江流回頭看了眼氣鼓鼓的姚家姑娘,又看了看麵前清秀俊逸的男子,莞爾一笑:“無妨。”
出了玉韻堂,雲佩趕忙湊到江流身邊:“就一玉鐲子,姑娘到了京城再挑也不遲。”
江流覺得此話有理,比起玉器珠寶,倒不如選些絲織繡品、綾羅匹帛。隻是繡坊離這兒有段距離,光靠雙腳怕是走到天黑也摸不著門,何況繡坊能擺到明麵上的繡片也算不得什麼珍品,老百姓添兩錠銀子就能抱回家的寶貝,送進宮裡屬實有些寒酸。
江流走著走著就拐進一道巷子裡,她猛地回過頭,發現雲佩已不見了蹤影。
“姑娘留步。”身前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江流抬起頭,見是玉韻堂裡的那名男子。
巷子裡逼仄潮濕,地上坑坑窪窪積著雨水,男子站在原地沒有動,雖是笑容滿麵卻毫無先前那點清雋疏朗。
“姑娘頭上帶著的是鎏金掐絲點翠的小簪,這可是宮裡的寶貝。”
宮裡?
江流皺了皺眉。
李承允家中並無女眷,帶回來的那點珠寶飾品全被江流搜刮來占為己有。她從不計較這東西到底是宮裡的還是攤兒上的,隻覺得格外好看,便往腦袋上裝扮。
“假的。”江流微微笑著:“和令妹的青玉圓鐲一樣假。”
那男子一怔,隨後上下打量她,笑得十分邪氣:“今日多有得罪,姚某家裡恰好有點翠小簪一雙,貨真價實的寶貝。相逢即是緣,姑娘若是喜歡,我願將其贈予姑娘。”
江流站在原地掃了他一眼,瞧著這人也是名門望族出來的公子,怎麼一張口卻像沒讀過書似的,使得借口也如此拙劣,??像貓抓耗子,全當鬨著玩兒。
江流左等右等等不來雲佩,便也不介意拿他尋個開心,隨口道:“若是我喜歡,公子可願意取來贈予我?我就在此處候著,絕不走動。”
男子哈哈大笑兩聲,慢悠悠地說:“今日遇上姑娘是姚某三生有幸,我一來願為發簪尋一位有緣人,二來也想請姑娘去家中一坐。姑娘眼光獨到,若願意前去,定會有更為誠意的珍寶獻上。”
這位姚公子身上未帶配飾,衣著卻明顯不凡,又能一眼看出她頭上帶的是宮中的飾物,想必家中定有人在朝廷上身居要職。隻是他看著弱不禁風,一股文弱書生的氣質,江流把近些年熟知的狀元榜眼探花全想了個遍,也沒想起來到底哪位才人姓姚。
但他家中既然有權有勢,江流就不免起了些心思。她最愛給李承允找點事做,如此一來,倒是個白送上門的機會。
江流看著低頭看了眼坑窪不平的路麵,提起裙擺往前邁了兩步,隨後仰起頭朝他道:“公子來接我可好?”
男子攤開雙手麵露喜色。
剛往前邁出一步,就見寒光一閃,一隻飛刀“咻”得刺進小腿。
獻血汩汩往外淌,染紅了布料。男子驚愕至極,張著嘴過了半晌才哀嚎著癱倒在地。他捂著腿正欲往前爬,下一秒,另一隻飛刀刺入腿骨。暗衛的動作極快,快到男子甚至沒看清尖刀飛來的方向。
他的腿骨幾乎被刺穿了,劇痛中他收回緊緊扣住地麵的手,臥在原地痛苦哀嚎。
“公子!”
江流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尖利的叫喊。小廝匆匆趕來,被麵前的一幕嚇得連連後退。
“公,公子!”小廝顫抖著又叫了一聲,他想繞過江流去扶自家公子,誰料剛邁出一隻腳,兩枚飛鏢便直直插進麵前的土裡。那利刃分毫不差,幾乎是貼著布鞋刺入。刀片不長眼,他再往前邁一步就會被活生生割斷腳趾。
整個小巷在幾秒鐘內陷入死寂,恐慌在逼仄的巷子裡瘋狂蔓延。小廝抬著腳站在原地不敢動,他褲子前暈開一片深色,此刻正淅淅瀝瀝地往下滴水。
小廝顫顫巍巍地抬起頭,視線被江流的背影擋了個嚴實。刀刃如影隨形,精準無比,分明是連近她的身都不許。
偏偏江流氣定神閒地站在原地,從始至終都在欣賞男子痛苦哀嚎的表情,連頭都沒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