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在副官的陪同下登上開往宸宮的飛船。
漆黑的船身上,繪著象征帝國軍部的巨型金色鳶尾花,在廣闊的天空中,與雪獅的飛船逆向而過,留下兩條燃燒後閃爍著餘暉的尾跡。
猶如白獅踏雪,花瓣四逸。
林沅靠窗坐著,仍然穿著那身為推進會準備的製服套裙。白色襯衣領口上,沾著一點沒有清理乾淨的灰塵和乾涸褪色的血跡。
副官站在她對麵青灰色的陰影中,似乎被剛剛巨大的驚喜衝擊到,手指顫抖著,抽出一條老式的香煙,微微攏在掌心,一晃一晃,幾次都打不著火。
林沅向他伸出手:“需要幫忙嗎?”
副官訕笑著收起煙條,撓了撓頭:“抱歉……忘了您在這裡。”
林沅搖搖頭,笑了一下:“倒也沒關係。”
劫後餘生般的喜悅,換誰都會想慶祝一下吧。
“一直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林沅墨色的眼睛恢複往常的鎮靜,和善地看著副官。
副官立刻站直,恭敬而一絲不苟地向她敬禮,淺金的短發隨著挺身的動作微微一動,顯露出被額發半掩住的、碧綠色的眼睛:“帝國軍校33年學生,亞曆山大·康斯坦丁,皇儲殿下的六位近衛副官之一。”
他放下尚且完好的右臂,有些擔憂地提醒道:“您需要換一身衣服嗎?但是飛船上可能沒有準備。”
林沅看著窗外:“我就穿著這身衣服。同時也請你……暫時不要通過醫療艙讓手臂痊愈。”
“這是自然,我得先保證您的安全。”
林沅轉回頭,白皙的臉頰一半映在日光下,一半藏在陰影中,不太明顯地勾了一下唇角,一瞬間顯露後又收回的淒厲美豔,衝淡了那種如同初雪般純澈漠然的冷意,像是暗夜中等待伏擊的畫中豔鬼:“不,我是要展示給所有人看。”
副官有些不明所以。
“道德製高點如果不好好利用,未免太浪費了。我要讓所有人看見,帝國的軍人和殿下的未婚妻,是如何帶著鮮血與傷痕,一步步向他們走來的。”
“並非日複一日的光鮮亮麗,而是來不及收斂的狼狽不堪。”
副官似乎仍然不是非常明白,但顯然已經接受了她的命令。
林沅靜靜地看著窗外,如同紙上拚圖般的首都星風景在刹那間匆匆後退。
半晌,她再次開口:“我聽說,最近針對霍恩海姆殿下的暗殺非常頻繁,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從來沒有任何人跟我提過?”
副官囁嚅著,似乎不知道怎麼解釋。
林沅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們隻會直接聽命於殿下……”
副官漲紅了臉,急切地解釋:“不是的!我們都收到過皇儲殿下的密令,要求待您與待殿下等同。”
林沅轉過身,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神情是不容拒絕和反駁的肅穆:“那麼,我問什麼,你隻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不準猶豫,明白嗎?”
“……明白。”
她站起來,向前踱步:“霍恩海姆殿下最近頻繁因為暗殺受傷,是嗎?”
“是。”
“他們找了很多次機會,始終沒能殺掉殿下,所以這次突然轉向了我,而殿下事先沒能獲得任何情報,是嗎?”
“……是。”
“他在謀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們所有人都知道,隻有我不知道,是嗎?”
“沒有!”副官焦急地反駁,“殿下沒有任何事刻意瞞著您,除了受傷……”
“哦。”林沅短促地笑了一下,並不完全相信他,“謝謝……我明白了。”
飛船停泊在宸宮的固定停機位,遼闊的宮殿聳立於深秋初冬的冷風中,比寒風更加陰森冷硬。風中的廣場上,無數民眾或鎮靜或吵嚷地站立著,等待著一場決定帝國命運走向的真正變革。
廣場中央巨大的虛擬屏中,一身正裝、頭發胡子花白的長老會會長正在慷慨激昂地對著民眾演講,旁邊另一塊較小一些的虛擬屏上,和威廉如出一轍,眼神卻略顯遲鈍和迷茫的青年男人,正靜靜地聆聽著。
飛船艙門打開,林沅迎著冷風,任碎發隨風舞動,一步步向外走去,在萬眾矚目和森嚴的護衛中,走向舉行新聞發布會的高台。
她瞥了一眼廣場正對麵的虛擬屏,皺了皺眉。
看到林沅出現,民眾有一瞬的寂靜。隨後爆發出更激烈的呐喊,或者是口號,或者是毫無意義的音節。
林沅不為所動地走向高台,隻是順便用餘光瞥了一眼那位複製的人造人。
她對這個複製人更像威廉而不是陛下感到疑惑,但沒有時間再去深究。
她在高台上站定,對著全體民眾深深鞠了一躬。額前淩亂的發絲被風猛烈地吹動,並沒有讓她顯得狼狽,映著襯衫領口的血光,反而有種難以形容的堅韌。
一個個虛擬屏圍繞高台展開,直到充斥了整個廣場。而林沅站在中間最高處,衣袖裙擺隨風鼓動,猶如重瓣蓮花中心永不消散的花蕊。
無數個長老會成員出現在虛擬屏上,儘數穿著深灰黑色的西裝製服,眼神或憤恨或疑慮地看著林沅。她知道,這些人恐怕都已經收到聚會的照片了。雖然未必有用,但牽扯一下也是好的。
她毫不畏懼地迎上所有目光,一字一句地陳述襲擊和傷亡的情況,並表示皇儲殿下隻是在接受必要的養傷治療,請配合給予一定的隱私權利。
民眾的議論聲猶如滾水,灼燙著人山人海中心的那朵花。
不等長老會的會長開口,林沅繼續補充道:“萊茵將軍已經接收霍恩海姆殿下的命令,正加緊調查,準備緝拿此次襲擊的真凶。而此時此刻,我相信大家是為了帝國的安危聚在這裡,絕非是某些彆有用心之人挑撥離間的結果。”
她的話還是被會長粗暴無禮地打斷:“一派胡言!”
他在虛擬屏的另一端站起來,似乎有些激動:“霍恩海姆已經重傷瀕死,他沒有辦法再維護帝國的安全。按照繼承法,應當由儲備的人造人繼位。”
“人造人繼承法早就已經廢除了,先生。”林沅仰起頭,不卑不亢地回答。
“廢不廢,也由不得你來說!”他似乎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冷冷地盯著眼前連血汙都來不及清理的狼狽女人,“你和霍恩海姆的婚姻約定沒有經過樞密院的審議,和長老會的認證,是無效的。你並非帝國皇儲的未婚妻,何況帝國皇儲已經瀕死,如今真正的皇儲,是我身邊這位——嶄新的霍恩海姆殿下!”
在他示意的方向上,人造人冰藍的眼睛正隔著虛擬屏,一瞬不瞬地看著林沅,似乎有些好奇,以及新生般的懵懂。
林沅冷冷地笑了一下,並不理會越來越嘈雜的人聲:“首先,霍恩海姆殿下是否瀕死,作為剛接受他的命令趕來這裡的我,比你更有發言權。”
“其次,我和霍恩海姆殿下的婚約已經登記在了帝國的數據庫,而樞密院各位書記官並未提出過任何被記載下來的異議,更遑論書麵文件。”
“最後,按照平權法案和改革推進法案的簽署生效內容,人造人繼承製度,乃至樞密院本身,都已經不複存在。長老會更是沒有經過憲法承認的組織。”
她平靜地看著被氣得說不出話的會長:“換句話說,先生。此時此刻,您才是真的什麼都不是。”
老會長撐著胖得快要漲破的身體環顧四周,長老會的其他人全都非常有默契地一言不發。他很快明白,不止是受到丹尼爾的威脅,所有人都已經看出,自己這邊在法理方麵,恐怕大勢已去。
他憤怒地喘了幾口粗氣,一把拽住身邊的“複製品”,扯著他的胳膊大力往一旁走去。鏡頭自動跟隨,林沅這才發現他們也在一艘行進的飛船上。
她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鏡頭裡的飛船落定,艙門打開,赫然是威廉所在的私人醫院大門口。
還好雪獅部隊的軍人和攻擊機器人們已經按照林沅的命令嚴陣以待,但並不敢直接真正地開火。
路易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一身銀灰色的軍裝製服,束起棕栗色的卷曲長發,五官驚豔而淩厲,目光如同尖刻的刀刃,順著他手中的武器死死指向不速之客。
但來者的目的卻也並非交火。老會長冷笑一聲,對著鏡頭說道:“我倒要讓你們看看,你們的皇儲殿下,現在是什麼狼狽的模樣。”
無數的攝像機器人突然向醫院飛去,如同鋪天蓋地的蚊蠅。
密集的火力向攝像頭襲來,但這種微小的機器人很難殺儘,一個個漏網之魚鑽進各種通風和排氣的縫隙,鑽進嚴防死守的醫院中。
其中一個小攝像頭一馬當先,搖搖晃晃的鏡頭上下搜尋,直到看見“搶救室”的門牌。
虛擬屏的畫麵立刻被人切到這個攝像頭上。
有人緊急詢問林沅是否要強製切斷虛擬屏。林沅沉默了一會,竟然搖了搖頭。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靜靜看著這塊最大的虛擬屏,仿佛在等待一個最終宣判的結果。
於是虛擬屏上的畫麵繼續播放。但“搶救室”中,竟然是空的。
一陣“嗡嗡”的嘩然在人群中四散開來。攝像機器人轉身,向大門口飛去。
搖晃的鏡頭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打開大門,逆光站在視線儘頭。
鏡頭內外,突然間鴉雀無聲。
那是一身軍裝,如蒼鬆翠柏般挺立的威廉·霍恩海姆。
林沅仰頭望著虛擬屏,目光微微顫動。
畫麵中,那位複製人在老會長驚怒的阻攔中,突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繞過“雪獅”的防線,仗著軍人們沒有收到就地槍斃的命令,竟然試圖接近威廉。
千鈞一發之際,他在一片驚呼聲中向威廉舉起槍,而威廉久經沙場的敏銳神經,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反應速度,比他更快地抬手。
林沅曾在樞密院見過威廉演示的那種特殊流質材料,同時也是組成他新生心臟的融合物質,再一次出現在威廉手掌中,瞬間化成了激光武器。
他對著複製人開槍。
一聲“砰”的巨響。
硝煙落定,勝負已分。
漫長的寂靜過後,從聚集的人群中央,逸出一陣陣微弱的歡呼。這歡呼如同低空掠過的飛鳥,所到之處,帶起一陣陣追隨的和聲。越來越大,直到沸騰、爆發。
而威廉隔著虛擬屏,再一次,與林沅遙遙相望。
“我回來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