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櫻下午的選修課，是一個很冷門的科目，教的是中獸醫。
班上的學生並不多，程櫻按照習慣坐在了離教室後門比較近的位置。
中獸醫的主講李良老師，是一個非常愛跟學生互動的中年男老師。
每每講到有關穴位的知識，總會隨機挑選一些同學上台，協助講解穴位知識。而他基本上都會從自己視線範圍內的前五排當中挑選學生。
程櫻因為一直喜歡坐後排，很幸運地從來沒被選中過。
但這個規律也已經被大家所洞悉。所以今天的整個教室最中間的位置隻零星坐了兩三人，其餘的人以講台中線為準點，分散在了四周的邊邊角角。
剛拿著教具進入課室的李良老師，一雙小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盯著講台下空無一人的前三排，伸手摸了摸他的地中海，略有所思。
任教了二十年的他，又怎麼會不懂學生的心思。他放下教具和書本，雙手撐在講台邊緣，聲音洪亮而有力地說道。
“看來平常是我太忽略課上的其他同學了，搞得我們坐在後排的同學都沒有機會上台體驗我們中獸醫的魅力。”
“那麼我們這次先從後排的同學開始，來給大家講講，我們上一節課講到的犬針灸相關知識。”
李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用手指向正低頭翻書的程櫻。
“啊，我來看看啊，就你吧，靠近課室後門的那個黑裙子女生。”
“好，我們按照慣例，再找一個同學啊。”
他單手托著眼鏡，頭往右轉，鎖定了一個淺白色的高大身影。
“好，就你吧，那個白色連帽衛衣的男同學。”
看著一身黑的程櫻和一身白的白啟言，李老師突然兩眼放光。
“今天的兩位幸運兒很有意思啊。一黑一白，陰陽平衡，正如我們易經上所講到的太極。”
“《易經》中記載：易有太極，始生兩儀……”
在李老師滔滔不絕的話語聲中，程櫻起身走向講台。
餘光中，教室的另一邊，有一道淺色身影同樣在往講台走去，但程櫻並沒有興趣看對方到底是誰。
“來來來，兩位同學，在這裡站好。”
李老師講到《易經》，變得異常激動。他伸手拉過男生的手，又伸手拉過程櫻的手。
他轉頭看向程櫻，極力瞪大他的小眼睛，熱切地問道。
“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程櫻。”
程櫻話音剛落，他立刻看向左邊的男生，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好，那麼男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白啟言。”
一道溫潤清澈的嗓音響起，程櫻感覺有點熟悉，這才將視線落在了那個淺白色的身影上。
教室右邊的窗前灑進了一片雨後的陽光，男生背著光，陰影下五官立體好看，俊朗的臉龐上，帶著一抹陽光的淺笑。
是他，是那個全身散發如暖陽般宜人氣息的男生。
“好，你們倆牽著手！來，白同學你的左手牽著程同學的右手。”
程櫻忽而又有些晃神，隻感覺自己冰涼的手被一雙略微粗糙但又溫熱無比的手輕握著。
“好！白同學和程同學，來！順時針轉動！”
“一黑一白，一陰一陽。上為南，下為北，左為東，右為西，順時針轉動！”
“我們古人認為，人在正位的時候，所看到的太陽運行的軌跡，就是陽氣的運行方向！”
“大家看到了嗎，我們現在看向講台的這個方向，就是正位！兩位同學現在轉動的方向，就是太極的移動方向！”
李老師一邊激情昂揚地介紹著《易經》關於太極的觀點，一邊指揮著程櫻和白啟言在台上牽手轉動。
把最初讓兩位同學上台是要給大家講解犬針灸經絡圖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程櫻和白啟言在講台前的怪異轉圈，隻有李老師一人看得格外投入，其餘的同學皆忍俊不禁。
其中不乏同學低聲起哄。
“這到底是上課還是相親啊？”
“真彆說，李老師月老再世啊！他們倆還挺配的，一個溫和，一個冷豔。”
但程櫻卻沒有覺得尷尬，隻感到有一股燥熱氤氳的不自在，從被白啟言牽著的指尖，有力地一寸一寸往上爬。
是十指連心的緣故嗎？一股暖洋洋的不自在，悄然間一浪又一浪地拍向她的心，很快就侵占了程櫻的整個胸腔。
這不是她第一次被男生牽手，但卻是她第一次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雖然程櫻自小就對人疏離淡漠，連同性朋友都沒幾個，但程櫻一直被各種男生表白追求。
追求她的男生中也有不少借助活動或各種理由，有意或無意地牽過她的手，或摟過她的肩。程櫻都會本能地感到強烈的不適，和發自內心的抵觸。
但這種隱隱約約又不斷被放大的局促和不自在感，和以往有過的生理不適感截然不同。
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並不抵觸這種感覺，但她卻又很不習慣這種感覺。
此刻，胸腔裡越發的不自在，讓程櫻本能地想把手抽回。
她的手指試探性地往回縮了縮，卻發現白啟言牽著她的力度並不大，程櫻的手很順利地脫出。
李老師看到程櫻的手從白啟言掌中脫出，皺著眉頭問道。
“嗯？怎麼鬆手了？？”
“牽上！”
“繼續轉！這個太極……”
李老師正要繼續發表他關於太極的看法，卻被白啟言溫和的嗓音打斷。
“老師，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我看程同學臉色不太好，會不會是身體有點不舒服。”
聽到白啟言的話，李老師一雙小眼睛又再次極力瞪大著看向程櫻。
果然看到程櫻麵無表情的臉上和額頭上，泛著無法忽視的異樣紅暈，看著就像是發高燒的樣子。
“好，那程同學和白同學先下去，我再叫兩個同學上來！”
程櫻和白啟言回到座位上，李老師指著右排窗前的兩個同學，示意他們上台。
好不容易能講講自己喜歡的《易經》領域，卻被意外打斷，李老師內心有點不爽。他推了推眼鏡，決定將話題回到教學內容上。
“就你們兩個，女同學演獸醫，男同學演狗！”
回到座位上的程櫻，呼吸仍有點急促。她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讓自己放鬆了下來。
今日自從在食堂遇到白啟言開始，程櫻不是晃神就是呼吸急促，程櫻感到非常奇怪，她不太喜歡這種感覺。
準確的說，程櫻是不喜歡失控的感覺。
而這股不自在，正正帶給她一種瀕臨失控的衝擊。這種感受，讓她感到既迷茫又無措。
程櫻微微甩了甩頭，決定把事情放下，讓注意力回到手上的事情。
她從包裡拿出筆記本，再次嘗試打開，但屏幕始終毫無反應。
無奈之下，程櫻隻能拿出紙筆做課堂記錄。
講台上，一個男生彎腰曲背扮演寵物狗，一個女生在老師的指揮下，指出犬針灸穴位和人體穴位的區彆。
她打開筆蓋落筆記錄重點，卻發現鋼筆墨跡斑駁。
程櫻才想起，午休的時候，因為一直在關注手機，不斷刷新校網頁麵查看課程表而忘記給鋼筆加墨水了。
這下，程櫻既沒辦法用電腦做筆記，也沒辦法用紙筆做筆記了。
她輕歎一口氣，隻能想想彆的方法了。
在程櫻剛想打開手機錄音的時候，身旁忽然出現一隻骨節分明又白淨好看的手，給她遞來了一支簽字筆。
“程同學，借你用。”
還是那道溫和好聽的嗓音。
程櫻抬眸，是白啟言不知何時坐到了她的左側，而兩人中間隔著兩個空位。
程櫻輕聲道謝，接過了筆。
她轉過頭翻開筆記本，開始做筆記。
突然手機屏幕亮起，有一條新的未讀信息。
白啟言：“如果你不介意，課後可以把電腦給我看看，我或許能幫你。”
程櫻沒有回複，把手機放下，專注聽課。
…………
“好！那麼今天就到這裡，同學們下課！”
隨著老師走出課室，大部分同學也都陸續離開，隻有程櫻和白啟言仍在座位上。
程櫻在學習上，有很明顯的強迫症。每一門課的筆記和思考，她都必須當場完成。她不喜歡把事情累積積壓下來找時間再處理。
因為她的時間很緊。除了要上課考試，每周還有四天的晚上要做兼職。
而今天晚上，程櫻的兼職工作是在一個清吧當駐唱歌手。晚上七點就要開始工作，所以課堂上的事情更不能拖。
程櫻一直埋頭奮筆疾書。
她當然知道白啟言在等她。
但程櫻心裡認為，白啟言大概率和彆的男生一樣，對她有好感，這一切都隻是想接近她。
但她不打算給白啟言機會，準確來說，她不會給任何人機會。
從小看著父母的婚姻支離破碎，程櫻對親密關係、對戀愛浪漫，始終抱持著懷疑和悲觀的看法。
她始終認為，一個人最優先要考慮的事情，是如何獨立強大地活著。
寫完最後一個穴位重點，程櫻用紙巾把簽字筆從頭到尾擦了擦，再轉身遞給了正在畫圖的白啟言。
白啟言轉過頭，看向程櫻，伸手接過了筆。
他側身的時候，程櫻看到了他的畫本上，畫的是一張非常生動形象的犬針灸經絡圖。
畫紙中間是一隻犬的側麵圖，圍著犬身的四周用直線標出各個重要穴位的精準位置。
說實話，程櫻感到有點驚訝。
這隻是一節選修課。
她本身對於中醫和寵物特彆感興趣，所以學起來並不覺得枯燥。即便如此，她都沒有想過要以自己畫圖的方式熟悉穴位。
但眼前的男生，周身散發著陽光溫和的氣息，想必是個情商很高、人緣很好的人。
這類男生一般來說，大學生活多姿多彩，學習不至於馬虎，但也不會如此認真，更何況，這隻是一節選修課。
程櫻對他有點刮目相看。
“謝謝。”
程櫻簡短地道謝後，拿起帆布包起身準備要走。
“你的電腦，需要我幫忙嗎？”
身後那道溫和悅耳的男聲響起，在寂靜空蕩的教室裡，格外清晰。
程櫻停下腳步。
一般來說，麵對這種想接近自己的男生，程櫻都會隨便找個讓人難堪的理由當場拒絕，就像對金融係的陸禹之一樣。
但此刻的程櫻，卻意外地不想白啟言因自己的拒絕而感到太尷尬。
也許是因為白啟言身上散發著一股讓人特彆舒適的溫和有禮的氣息？
程櫻自己也想不明白。她頓了頓，才緩緩開口。
“謝謝你的好意。”
她最終選擇了委婉溫和的方式。
實際上程櫻更喜歡直接了當的拒絕方式。
過往有太多經驗告訴她，男生並不能聽懂女孩婉轉體麵的拒絕。他們那迷之自信的腦子裡，隻會認為女孩的體麵，是欲拒還迎，是口是心非，是欲擒故縱。所以女孩對於男生最好的拒絕，就是直白的方式，甚至可以視情況略微帶點粗魯和無禮。
說罷，程櫻便走出了課室，趕往兼職的酒吧。
良酒歲月，是大學城附近非常火爆的一家學術清吧。
顧客大多都是附近的高校師生，經常有學生在酒吧舉行學術酒會。程櫻很喜歡這裡的氛圍，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被聘請為酒吧的駐唱之一。
每周有四天的晚上從七點到十點，程櫻都在這裡駐唱。
程櫻趕到酒吧的時候，離7點還有五分鐘，差點就遲到了。
“程櫻，今天怎麼這麼趕啊，快準備一下上台。”
一道渾厚的中年聲音從耳邊傳來，是酒吧老板九哥。
“今晚隔壁廳搞一個計算機學術酒會，記得唱點清淨的歌。”
良酒歲月，由兩個酒廳組成。
正門左邊的這個酒廳叫光輝歲月，專門開放給附近師生搞學術聚會用，配有幕布投影儀，開放式酒水吧台等方便聚會的設施。
而右邊的歌廳叫流金歲月，尋常清吧設計，程櫻平時的工作就是在這個廳裡進行。
一般搞學術酒會，九哥都會提醒程櫻唱點清淨的歌，以免打擾聚會。每到這種時候，程櫻都會唱點拿手的悲傷情歌。
程櫻雖然長著一張英氣的濃顏臉，實際上嗓音柔情婉轉，平日裡更擅長唱旋律柔和意境悲情的曲目。偶爾在九哥的要求下，也會唱一些或輕快或激烈的搖滾。
但今天，程櫻特彆想唱點溫和中帶點甜美的歌。
程櫻坐在高凳上，擰開礦泉水瓶，輕抿了一口，在點歌台上點了一首徐佳瑩的《喜歡你》。
柔和的前奏響起，程櫻單手扶著麥克風，垂眸看著歌詞，開始演唱。
程櫻鮮少唱這種歌詞中滿溢甜蜜的歌，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唱好。
雖然曲目無論從節奏還是音高來說，都沒有什麼難度。但對自己一向要求嚴格的程櫻來說，唱好一首歌，意味著至少要做到用自己的歌聲傳遞歌詞的意境。
程櫻認真投入地唱著。隨著副歌部分的到來，歌詞和旋律的情緒逐漸起伏，讓程櫻莫名地感到有共鳴。
但共鳴的部分卻並不多，又或者說，是不夠深。
像歌詞裡描繪的甜蜜愛戀，程櫻深知自己根本無緣。
如果說原唱的這首歌是甜美的8分糖溫柔情歌，那麼程櫻唱的這首歌，是2分糖的酸澀情歌。
一點點的甜伴著一點點的酸。
“我喜歡你愛我的心。”
“輕觸我每根手指感應。”
唱到這一句的時候，程櫻的腦海中，快速閃過一幀畫麵。
是白啟言輕牽著她手的畫麵。
酒吧昏暗氤氳的燈光下，程櫻投入在演唱中。
一雙眼眸水波流轉，光潔細膩的臉龐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下，隨著旋律散發著甜美與苦澀，宛如跌落凡間的折翼天使，格外迷人。
“老白！愣著看啥呢？在這兒呢！快來，大家就等你了！”
在流金歲月廳和光輝歲月廳的鏈接處，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隱沒在昏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