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瞬間凝滯。
二十幾個孩子無措的站立著,眼神擔憂的看向她們的先生。
青芽即便做好了有人會不喜的心裡準備,此刻也不由得一陣頭皮發麻。
她強迫自己快速冷靜下來,使勁向學生們展露一個安撫的笑容。
“大家先坐,這便是你們今日上的第一堂課。”
隨即一一介紹起身邊這六位出身不俗的貴門小姐來。
每一位的介紹從家學品貌到才情能事儘顯溢美之詞,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是被底下這麼多雙孺慕崇敬的眼神包圍著。
氣氛一下和緩許多,之前已經嘴角帶笑的四位心裡也放下了芥蒂,兀自暗爽。
看來自己屈尊來這麼個窮酸之地,確實如季小姐所說,還,挺有意義的嘛~
“哼,趨炎附勢,有辱斯文!”
可惜有人偏不吃青芽這套,那位冷臉美人顯然不打算賣誰個麵子,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喜甚至厭惡。
王亭玉父親乃本縣教諭,在讀書人中的地位甚至超過了縣令,而她自幼受正統禮教熏陶,克己複禮、規行矩步,在縣內被譽為士族小姐們的教養典範。
此次收到育嬰堂慕名女先生的帖子,她不屑極了,同時還很氣憤,讀書是件多麼聖潔崇高的事,也是育嬰堂這個末流之地能染指的?更無法忍受的是她們竟離經叛道的隨意邀請女子講學,成何體統!
所以,她今天到這來是要給她們點顏色瞧瞧的,尤其是這個叫綠染的所謂女先生,簡直可笑、荒唐。
與此同時,她不免對季琬宜及其跟班們有些不恥,就算想博得美名也不能如此不挑吧?
今天就讓她們看看,什麼才是揚名之法!
麵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境況,青芽明了逃避是躲不過去的了。
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總之即使拚著得罪官宦之女也不能讓育嬰堂背上這麼個名聲。
正八品教諭,惹就惹吧。
“......”
青芽麵上一片從容鎮定,但心裡已經嗚嗚著打完了一套亂拳。
“王小姐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如何成了我妄自菲薄了?嗬,我看你是病急亂投醫了吧~”
王亭玉下巴微揚,嘴角掛著譏諷的笑。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諸位小姐身上確實有令人敬佩向往之才,小女真情流露不為過。
況且,學生在堂,我剛剛說的今日第一課,便是提醒、激勵她們,自己成功固然尤為重要,但享受宗族蔭庇,”
青芽看著王小姐微微歪頭,
“並不可恥。”
“誰覺得可恥了!你!”
青芽微微搖頭打斷,解釋道,
“王小姐彆誤會,我沒有彆的意思,隻是在強調累世之家更令人敬仰,薪火相傳的榮光裡也包含後來者的付出和繼揚,所以,您可以平和的接受彆人的讚美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
王亭玉簡直怒火中燒,沒想到這個呆愣愣的土包子竟如此伶牙大膽!
青芽看向孩子們,
“王小姐替你們問到了點子上。由今日課題討論引申出一個道理,作為無宗族蔭庇的你們,該如何自處?”
青芽望著她們的眼神執拗認真,沉默半響,才繼續道,
“樹立一個遠大的抱負,竭力行之,未達便子承父業,失敗便三世辛勞也,子子孫孫未不可往。
沒有宗族,就親手建立宗族。”
四下皆安,片刻,響起一串清脆的拍手聲。
季琬宜輕笑一聲,
“如此堅韌自強、赤勇清醒,綠染姑娘也令人敬佩的緊~”
青芽麵頰微紅的行了個謝禮。
“如此,我便也借此東風為孩子們題上一句話吧,彼此共勉。”
便見季小姐玉手執筆,龍飛鳳舞的寫下——貧者,書可使之富;富者,書可使之貴。
看的王亭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季琬宜此舉無異於幫著那個綠染打她的臉,可她還不能失了風度,否則傳出笑話,父親...
她使勁咬著牙,安慰自己,就讓鄉巴佬那套漂亮話哄孩子去吧,再爭辯自己更落下風,如今之計隻能用銀子行事了。
想到此,她當即調整了麵色,得體一笑,
“看來是我誤會綠染姑娘了,我隻是擔心則亂,唯恐有人利用這些可憐的孩子行狡詐之事,還請諒解。
為表歉意,也為了孩子們的遠大前程,我願捐助五十兩善款略儘綿薄之力。”
微笑的背後是心痛,這可是自己攢了小半年的體己錢。
戴小姐暗暗翻了個白眼,最不愛看她那副虛偽端著的做派了。
“我助力一百兩!孩子們可要爭氣啊,彆辜負你們的女先生~”
哼,這場戲自己看的夠儘興,一百兩而已,回去就找阿娘補給她。
季琬宜到底沒做絕,給王亭玉留了點麵子,也捐助了五十兩。
剩餘三位自覺不搶那風頭,家底也沒有她們雄厚,各捐了三十兩。
待青芽送幾位小姐出門時,季琬宜落後一步與青芽並肩而行。
“綠染,我住在如意巷十二號,你得空了可以尋我來玩~”
說完衝她笑著眨眨眼。
青芽不善處理這種閨閣之交,尤其是兩人的身份還如此懸殊,隻會乾巴巴點頭。
“好。”
答完才覺得貌似不夠熱情,眉頭無意識輕蹙,腦子快速思索著。
惹得季小姐噗嗤一下笑出聲,
“你也太好玩了~”
青芽不好意思的笑笑。
待那些耀眼的人和物都離去後,育嬰堂重新變回了那個灰撲撲不起眼的存在。
可又有了些不同。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揚眉吐氣的笑,好似她們打了一場翻身仗。
“綠染先生太厲害了!竟然隻憑幾句話就讓那幫精明的大小姐們心甘情願的掏出了銀子!還是這麼多的銀子!”
芝蘭激動的恨不得手舞足蹈起來。
“可不咋滴,我來育嬰堂十來年,今年是籌款最輕鬆最舒服的一次!總算不用求爺爺告奶奶的跪著要飯了。”
蔡廚娘想起以前的辛酸,忍不住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春草、啞巴也紅了眼眶,黝黑的臉上笑容止都止不住,這下總算不用擔心水稻減產,養不活這些孩子們了。
就連不常露麵見人隻專心照顧幾個小的的秋娘都罕見的抱著孩子來向青芽道謝。
“使不得,使不得。”
青芽慌忙擺手。
趙管事看看歡樂大笑的孩子們,看看激動落淚的老夥計們,口中再次喃喃,“菩薩保佑,撿到寶了~”
為此,她當著眾人的麵,撥了五兩獎銀給青芽。
青芽皺著臉死命推拒,好不容易募捐來的善款,怎麼能進她的口袋呢!
“拿著吧,孩子~這是院裡的老規矩,誰能募來善款誰得獎勵,這是你應得的,要不然咱們育嬰堂沒有工錢,大家夥手裡還真一個銅板沒有啦?不止你,其他義工沾你光每人得六百文,孩子們今晚敞開肚皮吃肉,今年還可以做件冬衣!”
這下課室內首次如此沒規矩的吵翻了天,樂的。
青芽就這樣收獲了一筆意外的巨款,不過這錢她拿的頗不是滋味,總覺得占了那幾位小姐們的便宜,腰杆都不太值了。
可和腰杆比起來,還是肚子更重要,就她全身上下加起來這三百五十五文錢,想乾什麼都不成。
就當借的好了,青芽心想,以後自己賺錢了成倍還給育嬰堂。
趙管事用看寶貝疙瘩的眼神慈愛的看著青芽,問她還有什麼需要的,儘管說。
青芽嘴角抽了抽,腳掌用力紮地才沒去揉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實在是趙管事反差感太強了...她不習慣。
不過她倒是真有一件事相求。
“您記得小刀那幾個乞兒吧,我與他是朋友,可否允許他們幾個也來育嬰堂聽講呢?上完課他們就會離去,也不會影響院裡的孩子們。”
原來隻是上課啊,趙管事舒了口氣,不是她心狠,實在是這幾年籌不來什麼錢,育嬰堂已經好幾年不接新的孩子了。
“這好辦,你讓他們來就是。以後課室內的一切事務都由你管理,這次咱們善款充足,能解了後麵幾年的急,所以也可以適當添置一些書籍紙筆,你到時候上我這取銀子來~”
孩子們這晚過的無比幸福,吃的比過年還好,以後冬天不用擔心挨凍,最最重要的是,她們覺得自己胸腔內好似有根骨頭又長了出來。
與大人們的聽過就算不同,這幫孩子把青芽的那些話記在了心裡,刻在了骨血裡。
“沒有宗族,就親手建立宗族。一代不行,就子子孫孫代代辛勞往之!改庭換麵,至少我的子孫要改庭換麵!”
一顆顆種子就此紮根、發芽。
與此同時,丁家似乎不太太平。
丁守安又匆匆從鎮上返家了。
無他,賭坊馬爺找上了他,敲打他好日子將近,這門小轎子他抬也得抬不抬也得抬。
他在馬爺手底下做事這麼多年,深知他的狠辣性情,此番自己主動招惹了人,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不過這筆帳他遲早一分不落的算在青芽那個死丫頭身上!
上次暗示完老太太後,她始終沒鬆口,丁守安知道這事沒那麼好辦了。
好在,他又想到了其他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