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懸還忙著將村子裡外成熟的果實都采摘下來時,路安和姚遠準備再去溪尾村一趟——那裡的蓮藕熟了。
這次是兩家的男人們單獨去。趙懸為路安準備了下水褲,順道還送了姚遠一件。午飯她給路安準備了幾顆烤熟的土豆和蒸熟的鹹鴨肉。鴨肉是路安和460打來的野鴨,給做成了風乾鴨。趙懸給切下了一大塊手槍腿,剁成條後和醃菜一起裝進不鏽鋼飯盒裡隔水蒸了兩個小時,鴨肉吸飽了醃菜的香味,被蒸得軟爛脫骨,也不需要換盛具了,蓋子一扣,和幾個烤土豆一起放進小籃子裡,並著一大壺茶水,一起整齊碼在路安三輪車的後鬥裡。另外還有繩子、斧頭、鐮刀、草帽等出門的必需品,趙懸還另加了一件雨衣給他,雖然這萬裡無雲的天氣看樣並不會下雨。
這幾天氣溫有所回升,南方的秋天總是這樣,天氣突然放涼,讓人都穿上兩件衣服時,又突然有那麼幾天氣溫又竄上來,趙懸知道這叫秋老虎,秋天總是會來這麼幾陣。
恰巧路安出門這天正撞上秋老虎,本來是涼爽可人的清早轉個眼就熱了起來,趙懸嘖嘖不妙,叫路安自己小心。
“你這一來一回肯定會曬黑的,嘿嘿,今年你注定要比我黑了。”趙懸咧開嘴笑,暴露出她莫名其妙的攀比心。
路安和姚遠一大早就出發,他們都是空車上路,沒有載重會騎得很快,不出意外的話下午就能趕回來。
姚遠生得柔弱無害的模樣,騎起車來卻異常勇猛,腳下似有風火輪,他飛快蹬著車子,叫路安追得非常辛苦。
“咱們早去早回,早回來了我還可以再做些農活兒,不然活兒都丟給小禾去做,我不放心。”他這樣說。
清早出發,不到中午他們就到達了溪尾村,村子外的那幾片荷花塘半枯半綠,荷葉枯萎沉在下方,變為褐色,上頭卻依舊有荷葉生長,已經高高蓋過枯葉,遠看去綠棕分明,路安還見滿潭荷葉裡留著些許老蓮蓬,有的蓮蓬已經折斷,沒入了水裡。
在路安走近時,一片枯敗中忽然響起了翅膀的撲棱聲,一隻巨大的白色飛鳥從池子裡騰空而起,著實嚇了他一跳。
池子裡的水依舊是滿的,要挖藕的話需要先放水。路安和姚遠一個在出水口一個在進水口,路安用鋤頭把淤泥堵在進水口處,姚遠則把出水口扒拉地更大些,泥水嘩嘩地往外淌著,三個池子如此往複,等他們將最後一個池子的出水口擴大後,第一個池子裡的水也放得差不多了。
路安並沒有摸過蓮藕。
他穿好下水褲,看著另一邊也在穿下水褲的姚遠,姚遠撇過頭來,說:“憑感覺采吧,我也沒有乾過這活兒。”
趙懸也應該不知道蓮藕怎麼采,如果她知道,就會在他們離開之前事無巨細地講給他聽了。
路安決定先下水再說。
池子裡的說並沒有全部放乾,出水口是有高度的,水大概放了三分之二就停止了,所以除了池底厚厚的淤泥外,還覆蓋著一層水。
泥土的腥氣撲麵而來,水大致漫過了路安的大腿根,路安撥開枯萎的荷葉,在淤泥中艱難地行走。找到一根老蓮蓬,他彎腰,順著蓮蓬的莖往下摸索著,直到摸索到藕節,淤泥的阻力很大,他雙手挖開淤泥,輕輕將那大截蓮藕往上拉著。
摸藕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路安忙活了很久也沒有將藕拉上來,下水褲的防水高度在他的胸口下方,他一米八八的個子總是可以把很多衣服穿成縮水款,此刻他的胸口和臉已經貼近水麵,手已經伸得太深,水浸濕了他挽得高高的袖口。
一陣風來,上方雨傘般的荷葉隨風折腰,發出“嘩啦啦”的碎響。
氣溫一直在升高,升高。
在這樣靜謐又舒展的世界裡,體感卻一點都不好受。
上頭的太陽透過荷葉的縫隙照在臉上,曬得很癢,水汽經過高溫蒸騰,又打在臉上,路安的臉很快就變得通紅,他感覺現在的自己就像一顆包子。
也不知瞎挖了多久,路安一個用力過猛,隨著“咯吃”一聲脆響,蓮藕斷在了水裡,他隻提起了一段不足一米的蓮藕起來。
將斷藕在水裡洗了洗,他拿著藕艱難地朝岸邊走去,一邊走他一邊高聲喊:“遠哥!下次再來我們得帶個木盆來,讓盆子裝著藕跟著我們走,不然采一段藕就要回岸上一次,太麻煩了!”
不遠處傳來姚遠的回應:“好主意!”
挪回岸上時,路安已經是一身汗了,他現在感覺自己的下水褲裡也積著不少水,那是他流下去的汗,心一橫,他乾脆把身上獨一件的T恤給脫了,扔在三輪車的把手上,就單穿一件背帶款的下水褲。
這一幕正巧給上岸的姚遠看見了,他一愣:“以前變態也喜歡這樣穿。”
“變態哪裡穿褲子啊?”
“你真懂。”
“過獎。”
路安輕裝上陣,有了幾次經驗後,他摸藕的速度明顯是快了起來,但依舊是斷開的多,他瞧姚遠那邊的收獲也和自己差不多,都是斷成一截一截的。
這時,從不遠處的某個荷葉堆裡,傳來姚遠因為使力而略顯低沉的聲音:“小路,咱們要不然采幾截好點的藕,裹上泥巴,到自己村子看看能不能種起來……誒,這藕又被我拉斷了。”
路安回:“這能種起來嗎?”
“能吧?春天我挖幾節回去種種看,兩年就能長起來,也不要跑這麼遠的地方來采藕了。”
兩人就這樣東拉西扯的說著話,姚遠說他和章小禾商量了,他們準備在下溪村長期住下去,因為大疾病的緣故,迫使大家必須孤獨地活著。而這資源豐富的山嶺裡,正正好可以養活他們一家三口。
“我們一家人和你們小兩口做鄰居也挺好,離得不遠不近,誰家爆了病也不至於連累到另一家,”姚遠這樣說著。
“我和懸懸去年這時候還在流浪,聽遇著的人說過,首都那裡還有人繼續在研究這種病毒的疫苗,說不定過幾年疫苗出來了,我們想回大城市也就回了。”
“這事我和小禾還在營地裡時也聽說了,那時候偶爾還可以接受到廣播,隻不過……”姚遠的話鋒一轉,“這事情誰說得準呢,或許疫苗明年就研究出來了,或許再也研究不出來了。當初大疾病爆發的第二年,不是也說有治療疾病的特效藥嗎?那時候我爸病了,這種病在醫院裡還能撐上幾天,我媽花了四十萬去買那藥,結果全被騙了,那是他們老兩口的所有積蓄。後來我爸沒了,我被困在大城市裡回不來,高鐵停了,高速不讓上。再後來……通訊斷了,我和我媽也失聯了。”
路安看不到姚遠的人,隻聽到他平靜的聲音。路安發現姚遠和章小禾在某些地方有些相像,他們都是心裡包攬著萬事,但麵上看來總是淡淡的人。
想想也是,末世後的每個人心裡都藏著莫大的悲哀,而那些接受不了事實繼而精神崩潰的人,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姚遠繼續說:“其實我已經不喜歡大城市了,你不知道那時候,一個千萬人口的城市在社會秩序崩塌的情況下有多恐怖,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有人在呼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去殺人,為了不被人殺,就殺掉彆人……但其實就在幾個月前,大家明明都是很和善的人。”
社會崩塌的最初都是伴隨著暴力與血腥的,直至經過很長時間的殺戮篩選後,剩下的人或離開這個血腥的中心獨自生存,或抱團保衛自己,再或者沉迷於其中,讓自己變成真正的動物。末世後五年後這種平靜祥和,實際是用無數條命換來的。
陽光透過薄薄的荷葉,射下微綠的光線,照在路安好看的臉上,他垂下長長的睫毛,說:“我知道,那段時間很難。”
姚遠長著一張過分柔和的書生臉,身子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很單薄,在末世裡觀之就是個被欺負的懦弱包的存在。路安生得很好看,但總是憨憨的,感覺不太靈光的樣子,沒心眼還有一身的力氣,所以也好欺負——但真的好欺負的話,他們也不會活到這時候了。
即便現在的兩家人都對彼此釋放了最大的善意,也抹去不了曾經做過的事情。他們好像都心知肚明,卻從來沒有真正提及過。
路安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四下景色,這滿水潭錯落著的荷葉真是漂亮,隨著天氣越冷,天空就越高,倘若從上空看去,這三方池塘就像是三顆深邃的眼睛。
張了張嘴,路安最終還是沒有問出來那句話:遠哥你……和小禾姐原本不是夫妻吧?
路安看得出來,姚遠對章小禾很好,章小禾對他也很好,但路安隱約感覺他們之間有一種淡淡的疏離感和過分的客氣,這種感覺他在很多末世後臨時湊做一對夫妻的人們身上看過。
此後兩人是長久地一段沉默。
路安又拔出一節藕來,捧著藕慢慢朝岸走去,才爬上去,就見姚遠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那裡了,他前頭還嘲笑著路安不穿上衣,隻穿下水褲的行為,現在他自己也這樣,這會兒他正將一條條藕碼放整齊,見路安上來了,他抬起頭來,露出他溫溫柔柔的笑:“你小禾姐會做藕粉,等把這些藕運回去,做了藕粉給你們送一些去。”
“不用,”路安回絕了,“我和懸懸商量過了,回去也試著做些藕粉來,要實在做不成了,再向你們要一點來嘗嘗。”
話題就此岔開,姚遠和路安都是乾活麻利的人,撈完三個池塘的藕後,還需要見出水口重新堵上,另外又收了一些村子周邊的作物,幾捆甘蔗,一大堆瓜果。傍晚時,路遠載著兩百多斤的鮮藕以及一些果蔬,滿載而歸地回到了家。
經過一天的暴曬,路安的臉和脖子已經通紅一片,這可把趙懸心疼壞了,她把黃瓜切成薄片,貼在路安曬傷的地方。一邊貼她一邊說:“待會你吃完了飯就歇著吧!你現在沒感覺,等明天你隻要動一下扯到皮,就疼死你。”然後她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問:“你怎麼不戴帽子啊?”
“沒辦法戴,摸藕的時候臉都快貼到水麵,戴不了帽子。”
趙懸一拍腦門:“是我的失誤!下次給你帶個窄邊的布帽子去。”
兩百多斤的鮮蓮藕,在趙懸看來量已經夠多了,她打算先把斷藕挑出來吃。斷藕的孔裡落了泥巴,料想保存不了多久,但她隨便一翻,發現新手挖藕人路安挖的藕幾乎都是斷開的!
於是趙懸隻能挑了幾根順眼的,打算用來做晚飯。
洗乾淨了藕,趙懸沒有切片,而是順著藕節切成了長長的絲,切藕的聲音聽起來特彆爽,嘩啦一聲,聲聲讓人舒爽。
趙懸忍不住拈了一條生藕絲塞進嘴裡,一股子澱粉的甜和清淡的香。
“就是感覺沒有想象中的好吃!”她在心裡想。
切好的藕絲過水洗去表麵的澱粉,和幾個蒜頭,幾截紅辣椒乾,一些醋大火翻炒幾下就可以出鍋。
生藕雖然不好吃,但炒熟的藕那是又脆又香,
兩人就著酸辣藕絲吃了一大盆米飯——趙懸稱之為“碳水配碳水”。
第二天,趙懸將所有農活交給路安,自己則挽起袖子來,準備做藕粉。
趙懸將斷開的藕都挑出來,剩下一些完好的依舊用泥巴裹著保存,這些完整的鮮藕用來煲湯或是炒著吃都好吃。
放不長的斷藕讓她細心地洗乾淨了,準備磨成碎。
她坐在小院裡,兩腳間放著一個大塑料盆,大盆裡放著一個類似於擦絲板的磨汁板,其原理和使用方法同擦絲板也差不多,拿著粉嫩的藕節朝磨汁板上這麼一劃拉,磨汁板下就能滲出磨碎了的藕汁。她磨得很慢很小心,因為隻要她一不小心,藕汁裡就會摻進肉的香味。
於是整整一天,在家中進進出出的路安就看見趙懸似乎被釘在院子中的小板凳上,埋著頭,用力地擦著藕。
他做好了飯,巡完田,喂完了豬,直到半下午將衣服收了回來,依舊不見趙懸挪動地方,隻是在經過她身邊時,時不時會聽到她耐心耗儘的一聲“哎——”。
路安提出要幫忙,被趙懸拒絕了。理由是乾著這種不需要動腦子的活兒時 ,剛好可以讓自己放空一下。
所以空閒時,鼻子都曬脫皮的小黑娃路安和更黑的460一起蹲在台階上,他們看見趙懸一邊機械地擦著藕,眼睛裡的光卻越來越黯淡。
路安好奇地問:“懸懸,你會做藕粉嗎?”
“啊!”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趙懸結實地被嚇了一跳,她扭頭,看見那兩團融入陰影裡的黑塊,他們的眼睛是那樣無辜天真,讓她不大好直接發火:“你兩待在那裡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啊!”接著回答了路安的問題,“不會啊!”
這是路安意料之內的回答,但趙懸又補了一句:“但是我在電視裡看彆人做過!”
——她的農學知識,基本來自於影視書籍的觀看,毫無實踐可言。
但她不僅可以將理論化為實踐,還可以舉一反三,藕粉是這樣做的,地瓜粉和土豆粉的做法也差不了多少,都是需要磨碎後沉澱,曬乾得成的。
這近一年來路安就看趙懸忙忙碌碌地采摘、製乾,將本是空空如也的小房子塞得滿滿當當的。
磨成細泥的藕汁經過紗布過濾後再靜置一晚上,渾濁的藕汁上下分離,倒去上頭的水,留下來的粉白而細膩澱粉就是藕粉了,懸掛起來晾乾,再壓成細粉就行。這個過程說得輕巧,也花去了趙懸一個多星期的時間。
剩下的藕渣可以用來喂豬,倒也不浪費,倒是路安一共帶回來兩百多斤的藕,除去這幾天被炒了燉了的之外,兩百斤的藕才製出了一共五斤藕粉,出粉率真是低得嚇人。
趙懸將研磨細膩的藕粉裝入她從太平鎮帶來的玻璃罐子裡,一共兩罐,蓋上蓋子密封,吃上個一年半載不是問題。她將其中一罐放入二樓的儲物房間裡,一罐放在一樓廳子裡的置物架上,現在置物架上整齊地排放著她精心製作的各種食品,有菇乾、筍乾、菜乾之類的各種乾貨,還有辣椒醬、糖板栗、花生醬等各種農副產品,還有那罐粉光熠熠的藕粉。各種顏色裝在統一款式的玻璃罐裡,倒也很好看。
板栗是前段日子趙懸和路安一起采集來的,有的磨成粉了包著大米糍粑被他倆吃了,有的和野雞肉一起燉了湯,剩下的就被她糖漬起來,饞了時候可以用乾淨的筷子拈幾顆來吃,甜甜糯糯的,還可以放很久。花生醬則是剛曬好的花生,炒熟後趙懸自己研磨而成的,她在其中摻了一些芝麻,使花生醬的味道更豐富了些,隻不過她第一次製作花生醬,不敢做太多,隻得了拳頭大的一罐。
秋天來後收集的各種食物數量種類之豐富,讓趙懸十分滿意。她將那一套玻璃密封罐全都擺出來,往裡頭一一添滿了自己製作的各種食物,平時需要了就往裡頭拿,很是方便。最主要的是,看著五顏六色的一置物架的陳設,會讓她的心情變得很好。
路安說,要是遇見打家劫舍的,土匪一進廳子,就知道這家主人藏有什麼糧食。
趙懸白了他一眼,不做理會。
製作出來的藕粉比趙懸印象中買來的商品藕粉顏色要粉一些,真正回歸了鮮藕的本色,她拿了兩個大碗,往裡頭舀了一勺藕粉外加一勺白糖,用一點點開水衝熟攪拌,然後繼續加水倒滿,直到藕粉變為果凍一樣的透明狀。
與藕粉罐子並排放著的是一個更小號的玻璃罐,裡頭有前不久才曬好的桂花,趙懸往兩碗藕粉裡抖上一些,桂花藕粉就做好了。
路安看了一眼,總覺得這個桂花應該和藕粉一起衝泡才能最大激發香味,但他又看了趙懸一眼,選擇沒說。
兩個人又坐回了廳子門前的台階上,一人捧著一碗藕粉,默默吃著。
趙懸吃小點心時總喜歡坐在台階上,這裡可以照到太陽,又可以看見圍牆外的青黛山色。她在這裡吃冰棒,喝羊奶,一邊慢慢嘬著手裡的食物,一邊看著遠方景色。
於是路安也常常陪著她坐在這裡。
趙懸和路安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這種精細加工的食物了,對於每一份來之不易的食物她都吃得很小心,藕粉濃稠甜香,她用舌頭慢慢碾著,品嘗得認真專注。
長久的一陣寂靜後,路安突然說:“遠哥說,明年春天將蓮藕移植過來,等個一兩年,我們就不用跑到那麼遠的溪尾村去采藕了。”
趙懸撇過頭來,問:“他知道怎麼移植啊?”
“不知道,但試一試說不定就成了呢?”
“也是哦,他們一家人挺厲害的,能種田會造東西的,花生醬還是小禾姐教我怎麼做的呢,遠哥要移植蓮藕,說不定能成。”
“懸懸,你覺得遠哥是好人嗎?”
趙懸的注意力還在藕粉上,想也沒想就答道:“是啊,怎麼不是?!他還答應了他們明年曬的一缸醬油分我一半呢!”
路安不可思議地反問:“分你一半醬油就是好人了?!”
“謔!現在這個世道還能分你一半醬油的人已經不是好人,是活菩薩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