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下一個節氣就是立秋了,但南方山嶺的天氣不會因為帶著一個“秋”字而涼快多少。
總的來說,南方的夏季是極長的,長得春天和秋天都短得不給麵子,一晃就過了。
一個月前天氣就熱得如同蒸屜一樣,兩個月後的天氣依舊熱得像是連續蒸了三個月的蒸屜。屋外頭的蟬不知道已經嚎死了多少波,呱噪的蟬鳴連同烤乾人的暑氣撲麵而來,消耗著人類本身就不多的耐心。
趙懸沒有收過稻子,路安更是沒有,但他們製定的計劃卻是很詳儘的,天剛亮他們就出門,十點多回,下午三點多再出門,七點天黑後收工,避開最熱的時候,防止中暑。
她和路安因為對於農事的生疏,所以乾起活來手腳不大麻利,五畝稻田當初插秧都花了很長時間,最初連插秧的力道和角度都掌握不好,常常插到一半又倒回去扶歪倒的秧苗。但對於割稻子她還是有信心的,這是個粗活,無疑是彎腰,割稻,起身三步走。
但她忘了,當初她插秧也是彎腰,插秧,起身三步走的。
真正實踐起來時才發覺太難了……種田實在是太難了!
他們兩人起得比雞早,隨便吃點東西就要火急火燎地趕到田裡,除了鐮刀外,他們還需要帶上裝糧食的大筐子,以及一台腳動的脫穀機。於是路安騎著三輪車,先帶著一乾農具和趙懸到田埂外頭,然後兩人放下筐子,握著鐮刀進田,收割。
田裡的水早就放乾了,成熟的稻子會見黃,一簇簇的稻穗隨著水分變少而垂落下去,整株植物變乾,用手握住根部上方一些,鐮刀一割,整株稻子就離了地。
趙懸和路安都帶著遮陽的寬帽子,長袖長褲都紮好了口,防著蚊蟲叮咬,手上也帶著勞保手套,以避免被銳利的稻葉割傷。
但實在是……太熱了。
隻要那太陽露出一個頭來,氣溫就不要命的往上攀爬著,他兩都穿得很嚴實,氣溫一高就渾身是汗,又因為長時間的一邊麵向太陽,一個上午過後,帽子遮不住的臉頰就紅彤彤的,呼出一口氣來,那氣熱得可以蒸包子。
趙懸的汗瀑布一樣往下淌著,手太臟是不能去擦的,一彎腰,汗水逆流,滴進眼睛裡,辣得她哇哇直叫。
割稻和插秧都是重複性很高的活兒,很快她的腰就支撐不住了,他們的稻子本身就瘦小,需要彎腰的幅度大,將稻子割完一茬後需放在一邊,這個“放”的動作要起身,但不需起得太直,於是趙懸在數十次重複著割稻、放稻這一串動作後,待她打算把這一排倒下的稻子壟作一束抬到田埂上時——在那一瞬間挺直腰杆後,從後腰傳來的劇痛讓她第一次哇哇直叫。
太苦了,實在是太苦了!
此刻的她恨不得和路安說,要不咱們不脫穀殼了,直接吃穀子吧,連皮一起吃才能算珍惜這些他們用命換來的糧食。
割好的稻子捆做一大束後就可以架在脫穀機上脫穀了,用腳上下踩著踏板,上頭的滾輪就嘩啦啦地轉起來,將稻穗打落成穀子,從下方的出口中吹出來,稻杆則可以暫時立在田裡,再曬幾日,就地燒了做肥也行,得空帶回家當柴燒也行。
得來的穀子也不是馬上就能脫殼的,需要再曬幾日,吃多少米就脫多少的殼,穀子存放時間比大米久,不容易受潮,也不大會生蟲。
兩人割稻子的動作不快,明明都已經很努力地去乾了,但進度依舊愁人。跟隨著他們而來的460早就尋了一個陰涼的地方開始打盹,時不時地睜開眼尋找一下主人的身影,確定他們沒有被累死後就又蓋上了眼皮。
整整一上午,趙懸和路安都沒說過幾句話,人在極累的時候是不想說話的。到了十點多溫度已經不適合再待在田裡時候,路安招呼上趙懸,兩人將兩筐穀子抬上了三輪車。
脫穀機和鐮刀都留在了田埂上——誰要偷就偷去吧,反正他兩現在不想多帶一斤東西。
路安整個人都像是水裡撈起來的一樣,他兩早上帶來的水早已喝完了,此刻他的嘴唇很乾。他有著一種奇怪的責任感。他乾活很賣力,他覺得隻要他多割一些稻子,趙懸就可以少割一些。
趙懸心疼他,不舍得坐上後鬥,她讓路安在前頭騎,她在後頭推。她也沒有使很大的力氣,反正都累得站不穩了,乾脆就用身子前傾的力量幫他推一推車好了。
兩人才回到院子裡,趙懸也顧不得臟,一屁股坐在院子的地上,佝僂著身體,發呆,那模樣像一顆營養不良的小草。
路安洗了兩塊涼毛巾,遞給了趙懸一塊,見她遲遲沒有反應,就蹲下來,幫她擦了又紅又腫的臉,接著去擦她的手。
他說:“要撐不住下去你就彆去了,下午睡一覺好不好?”
趙懸聞言思維回過來一點,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生活中哪裡是可以指著一人付出的,她才不是喜歡占便宜的人。
中午她和路安都罕見地沒有什麼胃口,人很累的時候吃不下東西,但是午睡一定是要的。路安累得狠了,一沾枕頭就睡了過去。趙懸躡手躡手地爬下床,從倉庫裡搜羅出他們最後一袋子綠豆走進去了廚房。
綠豆一半是年前搜羅來的,一半是自己種的。長豇豆摘下來經過烈日暴曬後,豆莢炸開,裡頭的豆子有的變紅,有的變綠,趙懸把它們按照顏色挑揀出來,不過量不多,她不怎麼喜歡吃豆子,所以就沒很上心地去種。
大瓦罐裡倒上一小把綠豆,外加一塊冰糖,倒上大半的水,點上炭,一些列動作行雲流水。
趙懸用勺子將綠豆隨意攪了攪,蓋上蓋子後又悄咪咪地返回臥室爬上了床。
這一睡就是一個多小時,醒來時身邊空空如也,趙懸唯恐路安拋下自己去裡田裡,急忙朝院子裡看,看見路安正坐在院子的陰涼處捧著一碗東西吃著什麼。
有風吹過,樹枝輕輕搖晃,散碎的金陽光在路安那一處明滅不定。最熱的天氣裡連空氣都是燙的,蟬聲沒有了,也許夏蟲也耐不住熱,都躲了起來。
路安那一處很安靜,他無聲地喝著碗中的東西,時不時抓一下耳朵,那是汗流到那兒癢著了他。
趙懸關了電扇,踩著拖鞋跑下樓,路安見到她後眯起眼睛笑起來,他用眼神指向廚房:“你做的綠豆湯好了,要不要喝?”
小爐子裡的炭火已經燃儘,自己熄滅了,瓦罐裡的大半水煮成了一小半,這種文火慢燉的煮法總是可以將食物煮得很軟爛,裡頭的豆子已經煮開了花,棕紅的湯底下沉澱著厚厚一層綠豆沙。
湯依舊很燙,在這炎熱的天氣裡還冒著熱氣。
趙懸拿了一個小碗盛了一些,中午沒怎麼吃東西,她有些餓了。
她是個喜歡吃涼的人,夏日做得菜也多喜歡涼拌,自從有冰箱後她吃冰棒和涼水的頻率增加了不少,但她依舊很注意,愜意的時候吃點涼的固然舒服,但待會兒要出田,帶著一肚子冰涼再去暴曬太陽會生病的。
兩個人默默在牆下喝完了綠豆湯,路安將他們的水壺灌滿了水,順道洗了碗,趙懸則換了長衣褲,紮好袖口褲腳後,拿著兩人地草帽走了出來。
坐上後鬥,趙懸再次凝聚鬥誌:“出發!”這一聲恨不得再配上一段出征的號角聲。
下午割稻子時遇上了前來巡田的狗狗,沒錯,此刻正是姚家的農閒時,姚遠和章小禾都去架設電線了,稻子這段時間不需要太費精力,他們就派狗狗下午來田裡看看。
狗狗穿著背心和小短褲,頭戴一片大芋葉,身後背著一杆仿真步槍,騎著一款二八大杆出現在田埂上。
那款二八大杆明顯是他自己從不知道哪裡的破爛堆裡找出來的,輪胎皮圈都沒了,就獨獨兩輪鐵圓圈滾著,圓圈還不是那麼圓,隨便碰上個小石子都震得厲害。
狗狗的腿是夠不著車踏板的,他隻能放棄坐在座上,一隻腿從大杆底下伸過去踩踏板,整個身子因為有車杆的阻礙隻能斜著,加上他手也不長,握著車把手的樣子看著都費力,遠觀就像一隻猴掛在大自行車一樣 。
田埂很窄,狗狗車騎得卻不慢,一路上遇見石子水坑眼看著車子飛起老高,但每次他都可以穩穩落下。
“這孩子也是人才。”路安看著這小豆丁一路上風馳電掣而來,他直起腰來,發出如此感歎。
趙懸見怪不怪,她小時候的鄉下孩子哪有小自行車給練?要學自行車都是騎大人的車,造型和狗狗現在如出一轍。
姚家離稻田稍遠,幾個村子也隻有這一帶有穩定水源供給,是稻田的首選地方,因此有一輛自行車是很有必要的,即便這輛車已經有五十年的曆史了。
狗狗平時和老乾部一樣,話少,連表情也少,倒是鮮少見到他這麼活潑的一麵。他架著大車先將自家的田巡視了一遍,然後轉到趙懸這邊來。
“懸姐姐,安哥哥!”小家夥高聲打了個招呼。
趙懸報以回應:“狗狗,今天怎麼你一個人來巡田,你爸媽呢?”
“我爸去架電了,他說電的東西不能讓我碰。我媽媽去給菜園澆菜了,她叫我來田裡轉轉,不要讓小鳥吃稻子。”
下午三點半之後,熱浪開始退去,但狗狗的臉蛋依舊紅撲撲的,小孩似乎不怕熱,趙懸眼見著這個夏天狗狗變黑,連鼻梁都曬沒了,但他似乎依舊活力滿滿,他動作嫻熟地以腳刹車,然後踢下了腳撐,將大自行車停在了田埂上。
路安見了說:“你去找輛好一點的自行車,有皮圈子的那種,皮圈子漏氣了的也不要緊,我給你補了充好氣 ,以後你騎著來巡田會更快。”
狗狗麵帶欣喜:“安哥哥你會修自行車嗎?”
趙懸說:“你給他一些工具和說明書,他會給你修宇宙!”
狗狗高興地不行,他當即脫了自己的□□,掛在車把手上:“我來幫你們忙!”說著就跳下來,抱起他們割好的穗子就往脫穀機的方向走。
趙懸有些擔心:“誒那水稻葉子很利,你彆被割著了!”同時她又舍不得失去這個小勞力,又說,“你幫忙撿些稻穗。”
狗狗胸脯一挺:“沒問題!”
撿稻穗對於他來說是乾農活,不如說是玩耍,沒撿一會兒,失蹤了大半天的460回來了,460在趙懸他們去太平鎮時已經與狗狗結下深厚友誼,見到狗狗後也很高興,這隻剛成年的小狗與小孩馬上就玩起來。
他們的玩伴都太少了,狗狗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接觸過其他人。姚遠一個男人很難在善惡模辯的陌生人群裡保護好自己的妻子孩子,因此他們離開營地後都是避著人群走的,那時候狗狗一整天都難得說幾句話,惡劣的語言環境差點讓他成了啞巴。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趙懸和路安也是這樣的,在住進這座村子卻沒有遇上姚家人之時,她和路安也很少有對話。
新鮮事是沒有的,多數時候他們都因饑餓和勞累而相對無言很久。
有狗狗時不時地叨叨上一句話,趙懸和路安被分散了注意力,所以下午割稻感覺竟沒有上午累了,太陽要落山時趙懸催著狗狗回家。
狗狗有些依依不舍,騎上車時問她:“懸姐姐,你們這幾天都要割稻嗎?”
趙懸用下巴指了指剩下的成片稻浪:“你看呢?”
“哎……”孩子突然就老成地歎息一聲,而後向他們說了再見,騎上大自行車走了,那風風火火的速度好像車後安了一台噴射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