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瘦肉盅(1 / 1)

四季筵 清辰嘿嘿 5071 字 2個月前

趙懸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此刻路安正一手摟著她的肩,下巴頂在她頭上。他還在睡,睫毛輕輕顫抖著,嘴角有些微勾起,應該正做著一個好夢。

他昨晚太累了,設捕獸夾的地方與家相隔很遠,他還扛著重物來回走了兩趟。

趙懸悄悄拿開他的手臂,躡手躡腳地爬下床。

460也窩在大皮沙發中睡覺,聽聞響動它睜開一隻眼睛瞧了瞧,見是趙懸隨即又閉了眼睛,換了個姿勢,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噗嗤後,又睡去了。

跟著主人打了兩個來回,它也累了。

拿了一些陳穀子走到隔壁去喂了雞,隨手撿了兩個蛋,她又順勢去看了那幾隻小豬崽。

棕色的小花豬團在草堆裡也睡得很沉。

趙懸決定先去個豬崽們找點豬草來吃。

養豬是個力氣活,現在豬崽小還好說,等大了單是每天的豬食就需要很多,還有鏟豬屎也是需要力氣。她盤算好了,村下頭有幾個水潭,水潭裡現在生有很多水葫蘆,水葫蘆是很好的飼料,這種植物不需要養殖,今天撈一些明天就可以長上,夏天後豬崽子再大些,村裡就有吃不完的南瓜和冬瓜,也可以喂豬。秋天收獲了豆子,剩下的豆渣可以讓他們長膘。

就是還得生火做豬食麻煩。

燒水洗了臉,趙懸撈起釘耙和簸箕就出門了。

村下頭還是那樣安靜,新舊的房屋錯雜地建著,一些門洞開著,漏出裡頭黑漆漆的屋子。每每走到這裡趙懸都有意將目光錯開,她有點怕。

穿過曬穀場和井水,村子的邊緣處就是那幾汪水塘。那水塘看著像是死水,實際上走得近了可以聽見暗流的聲音,裡頭活著些小螺螄小蝦之類的生物,但實在太小,不值得撈來吃。

水塘上生長著密集的水葫蘆。這種植物很美,開著紫色的花瓣,花瓣上有著如同孔雀尾羽一般的圖案,葉子是橢圓形的,下頭有一個密度稀疏、吸飽了空氣的圓形莖,這樣能讓整株植物浮在水麵上。

一潭的水葫蘆可以布滿整個水麵,觀之數量密集,其實整片就是一株植物——每株花都被一些質地很生脆的管子相連著,萬千花朵組成了一張網。

這種植物在南方農村裡很常見,早個幾年還因為是外來物種入侵而屢上新聞。

趙懸站在池塘邊,用釘耙一扒拉,就可以拉下大片水葫蘆。將水葫蘆放進簸箕裡壓了壓,又繼續撈第二波。

她沒有嘗過水葫蘆的味道,但雞鴨和豬都很喜歡吃。

實實在在的打了一簸箕,趙懸提著簸箕歪歪扭扭地往回走。

回到家時路安已經醒了,正在做飯。二人都起得太晚,來不及燜飯,他便想著做一些頂飽味道又好的菜。

趙懸回來時他已經剁好了一大團肉泥,肥少瘦多,他在肉泥裡撒上用以去腥的薑末和白酒,而後擱了一些鹽巴,然後把肉泥分為兩半,裝入兩個燉罐中了,用手指抹平了肉泥,而後在上頭戳了一個凹陷,各打入一個雞蛋,蛋黃會穩當當地滑落進那個凹處,最後放上水,就可以架在爐子上燉了。

此間趙懸去燒豬食去了,等她回來時廚房裡已經滿是香味。

路安抱著膝蓋,模樣乖乖地坐在爐子前,很認真地觀察著火候。爐子上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響,想是瘦肉盅差不多燉好了。

這是末世以來趙懸第二次吃瘦肉盅,這個菜也是路安為數不多拿手的菜。他說這是他媽媽教給他的,工作後他老是沒時間好好吃飯,路媽媽就給他買了電燉鍋,而教給他第一個菜就是這個瘦肉盅。

在趙懸的記憶裡路媽媽是個美麗又溫柔的女人,她以路安女朋友的身份去過路家幾次,每次路媽媽都會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讓她吃得忘乎所以。每次見她這樣路媽媽總是笑著說,要讓路安學些幾個菜,以後就可以天天做給她吃了。

而路安總是滿口答應,但他工作很忙,一直沒來得及學。

再後來大疾病爆發,路爸爸和路媽媽雙雙染病,很快就去世了。那時候醫院已經亂做一團,死去的病人被批量送去焚燒。

路安隻收到了一張醫院發來的通知單,他連父母最後一麵都沒見到,甚至於父母埋在哪裡也不清楚。

而路安第一次給她做瘦肉盅,是在營地裡。

路安幫人殺豬,得來了一小塊肉,似乎是豬屁股上的肉,肉質柴得厲害。於是他將肉剁碎成泥,做了瘦肉盅給她吃。在營地裡沒有薑也沒有酒,更沒有雞蛋,因此一盅肉會有些腥,這卻是趙懸數月來第一次吃到肉。

對於肉的向往早就壓製住了她的挑剔脾氣,趙懸吃得很開心,但路安吃著吃著,卻紅了眼睛。

他想媽媽了。

直到那時趙懸才幡然領悟,原來強大的路安也會有脆弱的時候,原來一路架著她努力活過來的路安也有傷心難過的時候。

原來世間不止她一個人失去雙親後一直掙紮在痛苦中。

在那之前的趙懸都不是一個讓人心生喜歡的人,她的脾氣彆扭,多數時以自我為中心,她一度萎靡地活著,她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甚至她從來沒有想過路安是怎樣咬著牙,在末世供養著她——一個隻曉得自己傷心而終日躺在床上的廢物。

如果說在那之前,趙懸是因為路安對她好而同他成為戀人,那麼在那一刻,她終於明白了她對路安的感情,為了這份感情,她決定做些什麼。

於是在那昏暗的營地帳篷裡,她放下了瘦肉盅,伸手攬過路安,將他的頭靠在自己的頸窩裡,她還用臟兮兮的手擦著他的眼淚,說:“路安,我決定啦,明天我就去營地外采野菜去,璐姐告訴我了好多野菜和草藥的模樣,如果運氣好,我能采到些草藥呢!說不定我們馬上又能吃一次瘦肉盅啦……”

——那是他們進入營地的整一年,也是末世的第三年,也是距離他們離開營地的前七個月。

很慚愧的,過了這麼久趙懸的靈魂才再次複蘇。將已逝的父母放進了心裡的最深處,她決定為了還活著的、她最為重要的路安,好好活下去。

“餓了嗎?”路安問倚在門框上的趙懸,將她一把拉回思緒。

她點頭。

“馬上就好了。”他說著揭開燉罐的蓋子,經過蒸煮,肉泥中的油脂飄了出來,清澈的湯上漂浮著一層清亮的豬油。

肉泥坨坨凝固在罐子底,承托著一顆蛋黃,白色的蛋清則飄蕩在周圍,像一圈薄薄的蕾絲。

路安擔心豬肉會腥,因此去腥的白酒多滴了些,揭開蓋子的刹那,香味更濃了。

他用打濕的布拈起這一罐,連布帶罐交到趙懸手裡:“嘗嘗會不會淡了。”

她一手捧著燉罐一手拿著鐵調羹,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嘖了嘖嘴巴。

白酒的度數比用來做作料的黃酒要高上不少,經過高溫蒸發了酒精,會留下一種特殊的甜味,經白酒這麼一調製,湯竟然一點腥味都沒有。

用調羹舀一勺沉澱在裡頭的肉泥,連著蛋黃一起舀下,豬肉肥瘦相間,瘦的厚實,肥的軟糯,蛋黃有一股砂礫感,兩者融合的滋味使得口感異常豐富。

“好吃!”趙懸發出膚淺感歎。

路安眯起眼睛笑了。

三百斤的野豬,去掉油脂與內臟,剩下的肉足夠他們二人吃到冬天了。

路安笑眯眯地看著歡欣的趙懸。自從住進了這個荒村,他明顯感覺到她的生命力越來越鮮活了。

他從小在城市長大,祖父那輩都是在城裡乾著工人或是教師的營生,不像趙懸有住下鄉下的外婆,很多鄉野間的事情他都不大懂,因此他都聽趙懸的。曾經他認為自己是男人,要保護好這隻小兔子,他帶她輾轉流浪過好幾個營地,為了她路安甚至可以乾很多活兒,路安覺得,他可以築起四張鐵網,保護住脆弱不堪的趙懸。

但哪有小兔子是喜歡囚籠的。

趙懸需要自由,需要吸食這四季氣息,隻有奔向荒野,才能讓趙懸重新活成人樣。

趙懸會種糧食,會養家畜,她知道怎麼長久的保存食物,也知道怎樣順應四季生活。遠離人群的生活難免有不少困難,野豬的數量在日漸增長,往後野獸會更多,今日可以捕到野豬,明日遇見的或許就是吃人的野獸。

他們埋下的種子會被鼠鳥撥開來吃掉,成熟的莊稼會被野豬踩踏,有可能一年就此絕收,但能量平衡,大自然將會給予他們各種苦難,也就變相地送上了食物。

有了四頭小豬,好好養著,未來兩年即使遇見天災導致收成不好,他們也不至於餓死。

兩人或許真是很久沒有吃過豬肉了,一大盅的瘦肉被他們吃得乾乾淨淨,連罐璧上粘著的肉丁都被刮食得噌亮。

吃飽後,路安聽從趙懸指揮,將昨晚已經用鹽粗粗醃製好的肉切成條,用棉繩掛起。院子裡已經支起了竹竿架子,套好繩後便一溜煙的掛上,像一排簾子。

鹽逼出了肉中的油脂,淡黃色的半凝固豬油掛在肉條底下,很久後才依依不舍地滴下來。

460直勾勾地盯著一條豬腿,眼睛一眨不眨。

趙懸留下了一些骨頭和豬下水,另外還有一盆子豬板油。豬骨可以用來燉湯,豬下水炒來吃,近幾日就可以吃完。

而接下來她準備炸豬油。

她沒有炸過豬油,但小時候看媽媽炸過。媽媽會特地到相熟的豬肉販子那裡去定豬板油,一次二三十斤,可以炸好大一盆。外婆也曾說過,她年輕時家中殺豬,肥肉是全都要被用來榨油的,榨出來的油要吃一年,放在米缸中保存。隻是即便保存得再好,到了年尾,豬油還是會生出味道的,但外婆年輕那會兒沒人理會這個,就像末世後,好多人餓了都抓老鼠來吃一樣,吃下去對身體大概是不好的,但不吃嗎?不吃就會餓死。

不過還好他們通了電,油可以放進冰箱裡。

生了火,將切成小塊的豬油放進大鍋裡時,趙懸還有一瞬間的疑問:這段日子是不是生火太頻繁了些?若是被陌生人看到怎麼辦?

但片刻她又甩了甩腦袋,不管如何,現在還是榨她的豬油更重要。

媽媽先前榨油會先將油小丁過一道水,在榨油時也要先下一碗水,據說這樣熬出的油會更白,但對趙懸來說,豬油的漂亮程度並不重要,因此她摒棄了所有繁瑣程序,鍋熱便放下了切好的油小丁,翻炒幾下後,油小丁開始滋滋往外冒油水了。

豬油比起其他植物油來說要香,用來炒青菜最合適不過了。借著還在熬油的空檔裡,她翻出一個大陶罐子來——初來村子的時候,她將村子裡順眼的盆罐都收了來,考慮到今後醃製的食物不少,各種瓶瓶罐罐自然不能缺。

村中老人的審美觀同趙懸的大相徑庭。大陶罐是一戶人家用來存米的,發現時米已經被蟲蛀乾淨了,好在陶罐不大,兩手就可以飽入懷中,趙懸用熱水將罐子燙過了後擦乾淨,又切了幾片薑放入罐底,另加了一把黃豆。

——這些東西據說可以保持豬油新鮮,但原理是何她並不知道。

白色的油丁漸漸變成了皺巴巴的金黃色,挨個浮上來,香味誘人。

今天可著實饞壞了460,它先是在院中看著肉苦苦守望,然後又折進廚房裡,雙眼看著熱氣騰騰的鍋,上演著眼皮消失術。

趙懸用大勺一邊往罐子裡盛油一邊斜睨了一眼狗,用勺子撈起一塊還算飽滿的油丁,吹了吹,朝空中一拋,460雙腿一蹬,敏捷地用嘴接住。

狗子雙眼眯起來,露出滿足的神情。

她將油裝了滿滿一罐,待油冷卻後,封上平時寶貝地不行的保鮮膜,而後蓋上蓋子。將冰箱的保鮮層去掉隔板,剛好把一個陶罐放進去。

不出意外的,吃到今年冬天,油也不會變味道。

按照以往的習慣,她將剩下一小部分裝進平時取用的油罐中,擺在灶頭上。

油渣通通撈進小鐵盆裡,撒下一小把鹽,抖了抖,讓鹽包裹住每一顆油渣,粘起一顆嘗了嘗,脆香上頭。

她立馬抓了一把給院子正在晾肉的路安送去。

她記憶中媽媽剩下的油渣總是拌點鹽給自己當零食吃,油渣初時吃很香,但多吃幾顆會感覺膩,她通常吃的不多。她還記得媽媽會用油渣炒青椒或者炒蒜葉,吃起來十分下飯。

路安張嘴接過趙懸送來的油渣,一邊吃著油渣一邊朝趙懸身上又湊了湊:“你身上也好香。”

油氣很容易染在頭發和衣服上,趙懸聽聞後抬起胳膊聞了聞,確實一股油香味,但她毫不在意:“我晚上不洗澡啦,這樣你就像抱著一塊油渣入睡,美吧?”

“那還好沒彆人,不然我還要擔心你彆被那些人給吃了。”

趙懸笑彎了眼睛:“我們都大半年沒見著其他活人了。”

“嗯,”對方點頭,正將最後一條肉掛上,“你會不會覺得和我在一起太無聊了?”

趙懸搖頭:“怎麼會!”

再遇上其他人類?

誰知道他們再遇上的人是人,還是人變做的鬣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