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粥(1 / 1)

四季筵 清辰嘿嘿 4464 字 2個月前

社會坍塌後的第五年春天。

趙懸照慣例起了個大早。

天空沉得像是一塊落入水中的藍色顏料,濃稠的藍黑色怎樣也化不開似的,唯獨東邊透露著細微的亮橙色,輕輕柔柔的。

這大概會是一個好年吧?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胡亂想著什麼,手裡的活兒卻沒有停下。她把乾稻草打成一個結,點燃了投進灶裡,趁火勢正旺的時候往上頭架了兩根乾柴。

晾了一冬的柴遇火就發出清脆的裂聲,將柴交錯架著,再拿扇子在灶肚下方扇幾下,空氣帶著火苗往上竄,乾柴很快就會著起來。

她將淘好的米倒進鍋裡,接著從大缸裡舀了幾勺水,把米和水稍微一攪,最後蓋上鍋蓋。

廚房是緊挨著居住房而建成的,單獨成一間,除灶台之外還有一個存放著碗碟的木櫃和三口缸,缸是農家常見的土黃色,厚重抗造,都蓋著木蓋子。一口小的,兩口大的。

小缸被趙懸放在灶門旁存炭用,兩口大的和木櫃並排放在一起,用來存水。其中一口缸裡的水已經空了,另一口缸也空了大半。

她決定趁米還在煮的時候去村下頭挑一點水回來。

挑水不是她所擅長的,扁擔總壓著她後脖子疼,兩隻桶每隻裝一半的水就是她的極限,合起來剛好是一桶,但也總好過用手生生從村下頭提上來。

隻要迎合著兩隻桶搖晃的節奏往前走,用扁擔挑水會比手提省力得多——這是路安告訴她的訣竅,但至今為止趙懸也沒有抓住這個訣竅。

總有的人天生不擅長乾農活。

從家到井不過幾分鐘的路程,一路向下彎彎曲曲地走下去,很快就可以看到一塊很大的空坪子,坪子用水泥抹成,平坦敞亮,這應該是村民用來曬穀子的地方,不過很久沒用了,裂開了不少縫,一些縫裡還長出了嫩黃的春草。

過了大坪子,就是井水了——一個用石板擴出來的四方井口,井口很大,還造了幾層石台階延伸到水裡,以方便人來打水。裡頭的水很清,壁上生著許多不知名的植物,擠擠挨挨的有點像是蕨葉,趙懸拿著桶去盛水,它們便隨著水流緩緩飄蕩著,顏色鮮綠,把一井的水都印得瑩瑩亮亮。

井水裡長著水草是沒有關係的,這說明井水乾淨。

用扁擔上的鉤子勾住水桶的提手,趙懸擔著兩小桶水晃晃蕩蕩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這個村子是她和路安在去年深秋時偶然找到的,村子被群山一層又一層地包裹著,像一顆洋蔥,他們迷失了方向,闖入了這裡。

或許也不叫迷失方向,她和路安其實並沒有目的地,在這片山區兜轉了幾十天後,天氣漸漸涼了,路安身上的那件薄棉衣已經不能抵禦深秋的寒冷,一夜過後,趙懸常常看見他的指甲泛著青色。

她身上穿著的棉襖很厚實,但路安不肯和她換,於是在偶然發現這座被遺棄的村子後,她將村子裡裡外外都查看了一遍,然後思考了很久,對路安說:“要不,我們先在這裡住下吧?”

那時他們靠著一堵破牆烤著篝火,路安蜷縮在角落裡,正啃著一顆焦黑的地瓜,聽到趙懸這麼說後他有些詫異,咀嚼的動作稍稍一停,但是很快就回複道:“好啊。”

亮堂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臉,趙懸覺得那時他應該是笑了一下。

是嘲笑這個草率的決定?還是慶幸終於能安定下來?趙懸不知道路安心裡是怎麼想的,但她可以確定,大疾病爆發五年後,他們這兩朵漂泊了幾年的浮萍,終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家。

村子是個荒村,已經空置很久了。

早在大疾病爆發之前,很多偏僻的村子就已經荒廢了,年輕人去往大城市謀生,剩下一些不肯離根的老人固執地留守在這裡,像是已經空了樹心等待倒去的大樹一樣,在某些個山嶺包圍著的小旮旯裡搖搖欲墜地活著。

這個村子和趙懸記憶中的那些村子一樣:老舊的土坯房子和水泥瓷磚的新房子交錯地建著,老房子是村中老人年輕時所建,新的應該是哪家孝順的晚輩給父母所建。農村建房花費不多,建房時全村人都會來幫忙,建個房子也就出個材料錢,花費比城市裡動輒幾百萬的商品房要少太多,樣式不甚新潮,但是勝在堅固。他們現在住的這個村子也一樣,一片破牆殘瓦的老房中偶爾會有幾幢看起來還算新的小房子,用水泥鋼筋搭建,甚至連牆上的瓷磚和窗玻璃都是完好的。

村子隻有一條路,所有房子都是沿著這條不足三米寬的小路建起來的,偶有小岔道會從這僅容一人走過的小道上延伸出去,整座村子有點像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主路是它的樹乾,小路則是它的枝丫。樹乾最下頭是水井,再上去是曬穀坪,沿著路往上走,便是擠挨著的農家房屋,走個幾分鐘,便就是趙懸的家了。

那是一幢簡單的三層小樓,貼著白瓷磚,安裝著堅固的防盜網。左邊緊挨著一間單獨建出來的廚房。主樓一層是待客廳和餐廳,二層是臥室和儲物房,一共五間,第三層隻有兩間房外加一個玻璃罩頂的小平台。房子不大,前頭還圍了個小院。

這幢房子很結實,房子不見滲水,每個窗子都焊了防盜網。連圍牆都是高而厚實的,上頭還插著許多啤酒瓶碎片,尖頭朝上,可以防著人爬過牆頭進來。

大疾病爆發後趙懸和路安過了很長一段生死未知的日子,趙懸變得和兔子一樣容易受到驚嚇,因此她對窩的要求很高。

夠結實,才不容易被人破壞。地勢高,洪水來時便不會被淹沒。

——就是擔水累了些。

趙懸一步三搖地挪回家中,兩個半桶水往水缸裡一倒,她盯著水麵好一會兒,發現水似乎沒有漲多少。歎了口氣,將水缸的木蓋子合上。

兩根柴在這時已經燒得差不多了,添了一根新柴,然後用火鉗夾出還燃著的炭,順手丟進緊挨在一旁的小缸子裡。小缸子蓋著厚重的蓋子,蓋子可以隔絕空氣,燒著的炭丟進去很快就會熄滅——用炭的地方很多,她不能讓炭白白浪費在這裡。

鍋中的米已經沸騰,蒸騰起的白汽嫋嫋而上,鑽入上方的煙囪裡,隱約飄來一股米香味。

她揭開鍋蓋,將洗好的陶鍋放在一旁,用漏勺撈起一勺米湯,瀝去多餘的水後,把半熟的米倒進陶鍋裡,大半米裝進陶鍋,餘下一些米湯繼續在灶上翻騰著。

陶鍋被轉移到一尊小爐子上,從灶肚裡夾幾顆燃著的炭,自己再添上點黑炭,炭火溫文的熱度會慢慢將鍋中半熟的米蒸成飯,烘乾了多餘水分,這樣的米飯粒粒蓬鬆,帶點鵝黃色,咬起來也不需要費力氣,還帶著一股很淡的木香味。

而這陶鍋中的米飯就是她和路安一天的主食。

做完這一切後,趙懸終於有手騰出來準備一些小菜,她又起了一個爐子,依樣點上炭,扯下掛在牆上的小平底鍋,架上鍋子,小心翼翼地朝裡頭下了一點油。

敲開最後剩下的兩顆野雞蛋,放鹽後攪散,此刻剛好油熱,蛋液滑入鍋中,瞬時展開凝固起來,變成一輪金燦燦的蛋餅,用小鏟翻個個,蛋餅露出被煎得焦脆的一麵,香得不行。

她將蛋餅扣進小碟子裡,然後熄了火,轉身打開碗碟櫃,拿出用透明大玻璃罐泡著的酸蘿卜。將筷子放在衣角上擦了擦,夾出幾根瑩白剔透的蘿卜條,碼進另一個小碟子裡。

此刻粥也已經熬好,大米被炸開了花,澱粉被煮進了湯裡,使得米湯變得粘稠,和大米花混在一起,咕嘟咕嘟地冒著泡。

趙懸看了看爐火,見柴火還剩一些,爐火內一片紅彤彤的,便隨手扔了幾個小芋頭進去。

她將粥一滴不剩地盛起來,刷了鍋子,緊接著又舀了兩瓢水進鍋裡——留下的火足夠燒開這小半鍋水以及燜熟那幾顆芋頭。

分出一大碗熱騰騰的粥,再將雞蛋和蘿卜同粥一起放進一個大竹籃子裡,趙懸走出了廚房,轉到自家廳子裡去。

待客廳是規規矩矩的方形,模樣建得很老實,沒有任何設計感,但質量奇好,也不見哪處破敗。

這家主人離開時應該走得很急,很多東西都來不及帶走,保持著當年的模樣。這裡原本應該是住著一對老人的,因為趙懸在剛來時看見牆上掛著一對古稀老人的合照。

趙懸並沒有在房子裡發現這對老夫妻的屍體,想是應該在大疾病爆發時就被兒孫們給接走了。

原本廳中放著的沙發茶幾等家具早被老鼠啃壞,她就把這些東西都丟了,空蕩蕩的廳子裡隻留下三條臨時休息的長凳和一張大皮椅子。

二樓的布置也很簡單,將被啃壞的家具清理出去後,趙懸挑了一個向陽的房間做為臥室。生活在農村的人家白天通常是不閉大門的,相應的一些儲物間或是放有重要物件的臥室就會被安上防盜鐵門,門的質量不說有多好,但可以上鎖。

趙懸如今的臥室就安著一扇薄鐵門,晚上要睡了就可以從裡頭反鎖。

臥室裡的東西不多,一張床,一個用來存放當季衣服的櫃子,以及一張桌子。桌上放著一個燭台和一壺涼透的水並著兩個杯子。簡單至極的布置,甚至連一把椅子都沒有。

暗黃色的窗簾此刻拉得很嚴實,趙懸一時不太適應,隻能勉強看清床上正躺著一個人,用被子牢牢裹著,露出半截腦袋。

她悄聲走進去,將籃子放在桌上,然後坐在床邊,輕輕拉開被沿。

她的動作很小心,伸手去探那人的額頭。

還是有些燙。

被子下蜷縮的男人長得很好看,眉骨精致,鼻子高挺,隻不過眼睛緊緊閉著,連眉頭都皺著,不知道在做什麼噩夢。

“路安,”她在他耳邊輕輕喚了一聲。發燒的病人很難睡沉,即便這時候路安閉著眼睛,他也應該能聽到她說的話,“早飯我放在這裡,你醒來了記得要吃掉,吃飽了病才會好哦。”

昨天的一場雨把正在插秧的他倆淋了個濕透,春日裡的雨還帶著很重的寒氣,她和路安跑回來燒水洗澡,路安把燒好的第一鍋熱水讓給了她,自己則裹著毯子熬到了第二鍋水熱。

晚上路安就開始發燒了,並且意識模糊,趙懸為他換了好幾塊涼毛巾,又翻出了厚被子給他攏嚴實。整整一晚她都不敢睡得太死,隔一會兒就要起來摸摸他的額頭,或者換一塊毛巾,可是一個晚上過去了,他的燒並沒有退。

路安沒有回應她,但趙懸看見他微微挪動了腦袋。

知道他已經聽見了以後,趙懸沒有停留很久,掩上門悄悄離開。

回到廚房後她捧起剩下的清粥並著一碟蘿卜,獨自坐在大門台階上吃起來,用筷子順著碗沿將稍涼的粥往前撥一點,她低頭嘬了一口,濃稠的米香和淡淡的炭火味道吞下去化為飽足感,再咬一口爽脆的蘿卜,酸辣的味道衝淡了米香,又是另一番奇妙的好味道——可食物的味道明明如此好,卻讓趙懸鼻子一酸,眼睛紅了起來。

如果有醫生就好了,如果有藥就好了。

可這末世裡什麼都沒有。

大口喝完粥,她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春天裡總有很多農活要做,她似乎沒有太多時間在這裡傷感。

此刻鍋裡用餘火燒的水已經開了,正好裝滿兩個熱水瓶,餘下的一點她裝進了一個鐵皮水壺裡,從炭火裡扒出那兩個芋頭,捏了捏,又軟又燙,應該也熟了。

這時候天已經大亮,四周的蟲鳥開始活躍起來,趙懸拿了一個背簍,一頂鬥笠,一把鐮刀以及一把鋤頭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