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心魔(1 / 1)

雷天恩從來不相信世上有地獄一說。且他私以為,他的那些手段比地獄路上的判官也不遑多讓。讓人活,讓人死,讓人活著像死一樣。無人能奈他何,也無人可以審判他。

在不痛不癢的沸熱炙烤中,雷天恩睜開了眼睛。

兩耳貫入磨刀的鋥聲,他此時正被一張漁網吊上鐵鉤,高高懸起,左搖右蕩,身上所有的武器與與可能成為武器的銳物都被收走了。

小場麵,都是小場麵,雷天恩這樣說服著自己。沒有人比他更懂怎麼做一個變態,包括他的敵人。

雷天恩竭力轉頭向下,向那磨刀處看去,吃力得連脖子憋成紫紅:“你們是誰?知不知道我誰?快點放開我!”

磨刀人有兩位,一左一右,聞聲同時朝上抬起頭,兩張儺神麵具施金錯彩,非鬼似神,一個孫悟空,一個二郎神。

“二郎神”先開金口:“他醒了哦。”

“孫悟空”學舌重複:“醒了哦。”

除了一張麵具,這兩人連衣服都懶得換一身。雷天恩一眼就認出二人:“藍、信、一,那個十二……”

“少。”十二少撥弄著孫悟空麵具前的額發,就這麼輕易認下。

雷天恩大受震撼,氣得直發抖:“關公祭都未結束,你們敢壞規矩搞我?”

“講話要有真憑實據呀,”信一將磨好的刀丟入火堆中,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褲鏈叮當作響:“你說我們搞你,有證據嗎?”

十二少於之一唱一和,十分默契:“是啊,誰看到了?”

此地外不遠的避風塘碼頭,一艘孤獨的小型遊艇,空蕩蕩地搖晃,與此時的雷天恩格外形似。難得一遇的暴雨將血泊衝刷稀釋,淡紅的瀑流,終為海潮舔舐殆儘。

而這艘死亡之船的發動機卻還在工作著,帶動冰冷的艙體,迎著惡劣的海潮,向深水區駛去。

雷天恩一如困獸,看不到外麵的光景,心頭卻湧上一股強烈的預感:他今天會栽在這裡,永遠會栽在這裡。

危機感逼出體內剩餘酒意,雷天恩反倒陷入冷靜,他開始回憶自己在失去意識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到底是誰,將他引入了這樣的絕境……邢鋒說,已經捉到了莫妮卡,可等他進入房間時,原本應該不省人事的女人,正笑盈盈地看向他,不待他反應出手,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黃曼玲!”再次想起這個名字,雷天恩早已無半點褻玩輕視之心,隻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嗯?雷先生,找我什麼事?”莫妮卡步伐輕快,腔調中諷刺明顯。而雷天恩第一次被莫妮卡尊稱“雷先生”,卻是在淪為階下囚之時,任誰都聽得出她的諷刺。

“是你,是你做的。”雷天恩低聲咆哮。

“雷先生,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難抓,你這輩子的頭腦,該不會都用來做縮頭烏龜了吧?”走到火堆旁,莫妮卡烘烤著雙手,還有被雨血沾濕的衣擺:“每天晚上都要把船開回旺角,第二天再開過來,謹慎成這樣,如果不把你在島上留的久一點,我哪有機會逮住你呢?”

“你這個姣婆,敢勾結邢鋒背叛我!”雷天恩手撲腳蹬,可漁網卻是特製過,柔韌又卸力,將他纏得更緊更狼狽:“他怎麼敢背叛我?他怎麼敢!你到底使了什麼花招,才讓他背叛我!”

聽見雷天恩罵莫妮卡,信一冷臉警告:“喂,你嘴巴放乾淨點!”

莫妮卡拍拍信一,對雷天恩道:“不如聽他自己跟你說?”

陰影中的邢鋒一步步走出,色如死灰。

“邢鋒!!!”雷天恩頓時暴起,比剛才見到莫妮卡時還要憤怒百倍。跟過雷天恩的人無數,死去的更是不計其數,對於邢鋒這個人才,他算是愛惜至極,就連馴服,也隻是不痛不癢地控製了他的家人。仁慈厚待卻換回這等結局,雷天恩一邊口吐各種粗言穢語,一邊向邢鋒施壓:“這幾年我對你不好嗎?還是你不想要你家人的命?快幫我殺了這些賤人,我可以不跟你計較!”

這時候十二少也磨完了刀,將刃擦得雪亮,又去翻弄串成串的烤橘子:“殺我們,幾天前他可能做得到。”

“現在嘛,可能連三姑都打不過。”信一麵具下的笑容也在飛揚。

邢鋒聞言逆氣衝頭,卻隻能捂著胸口猛咳,最終自棄般喃喃而語:“沒用的,”他第一次用同情眼神看向自己殘暴不仁的主人:“你跟我,都被她算計了。”

從他們決定參加關公大比,就注定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邢鋒高大的軀體如龍似虎,不過幾日,就虛弱不堪,十二少出其不意的虎拳,王九瘋瘋癲癲的陰招,無一不是指向一處——肺經。邢鋒有先天哮喘病,無論身體練得如何結實,肺氣都相對虛弱,因此他出手也都追求速戰速決。

這件事,隻有自己人知道,唯一的破綻,就是在那間地牢裡,與莫妮卡對的那一招。所以隻要他參加這場比賽,就會不斷被加重內傷,等到奪冠時,他就隻剩下了一副空殼。

而一個虛弱不堪的頭馬,是不可能護得住大佬的。

現在想來,邢鋒發覺,讓雷天恩得知關公大比消息的那個人,很可能也有問題。莫妮卡算準了雷天恩好大喜功的個性,更算準了他們主仆離心。

“莫妮卡你真是的!”十二像抱怨,又像在賣乖炫耀與莫妮卡的心有靈犀:“要搞他們明說啦,一直說什麼‘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暗語,如果我腦子再笨一點,沒有猜出你的意思怎麼辦?”

對十二,莫妮卡還是笑微微地,毫不吝惜自己的誇獎:“十二最聰明啦,一點即通。”

“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虧你們想得出來。”信一心裡直泛酸,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一成,他輸給王九,出局得太早,沒為這件事出太多的力氣。

友誼——大家與四仔的友誼,龍卷風、tiger與狄秋的友誼,殺雷天恩為他們報仇在前,這場比賽真正的勝負輸贏也要往後站。

“邢老板,你說我算計姓雷的,我認。”對邢鋒時,莫妮卡還是喜歡說內地話:“但你要說我算計你,我很冤枉。我是在救你呀,這個頭名,也是我為你跟你家人準備的——保命符。”

雷天恩一頭霧水:“什麼保命符?”

“我不負責跟蠢如豬的人解釋來龍去脈。”莫妮卡懶得給雷天恩眼神:“邢老板,你說呢?”

“關公大比,是香港h社會十年一次,難得積讚名望的機會。從前的頭名,哪個不是為自家堂口立下大功,我為了奪冠,被算計,身受重傷,再無法保護好大佬,也是合情合理。”邢鋒在自我說服,也是認命:“我會是青天會的功臣,不是叛徒,邊個都動我同我家人唔得。”

“你想得太天真!”雷天恩扒著軟網,腦中飛轉,搜刮著動搖邢鋒的條件:“一旦我死在香港,消息傳回澳門,那邊隻會亂成一團,到時候,你照樣帶不走你的家人!”

“你想清楚,你敢用你家人的命,跟這個滿口謊話的女人賭嗎?”

“這個呢,不用你擔心,你的死訊,今晚隻會先傳給一個人。”信一將腰間的bp機取下,搖搖晃晃:“澳門青天會的權力會平穩交接,一點血光都不見。”

言外之意如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挑中雷天恩最肉痛的地方紮了下去:不僅頭馬背叛,青天會內部,還有很多人也都選擇了背叛。

“是誰!”雷天恩喉嚨乾癢,呼吸急促、顫抖:“我老婆?Amanda?還是其他人?”

雷天恩有妻又妾有情人,也留有兒女,青天會裡更有從前效力於雷振東的勢力生存,對這些人,雷天恩從來都隻遵循一條道理:無論親疏,順他者昌,逆他者亡。

所以此時他根本想不到出賣他的是誰,目標太多了,太多了。如果還能活著……殺光他們,吃得乾乾淨淨,才不會有背叛!

十二少看著雷天恩這副模樣,也覺得可笑:“你得罪這麼多人,自己都搞不清楚,還問我們啊?”

“黃曼玲。”雷天恩掙紮著,掙紮著,忽然頹靡下來,他難得清醒,隻去問那個最清楚的人:“你搞這麼多事,就是要我死?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要你死的人,不是我。”莫妮卡似想起了什麼人,眼神短暫軟了一瞬,很快又變得惡劣:“我最多,是想教你玩一次,你人生之中最後一個遊戲。我想告訴你,你地牢牆上的那些照片,根本不入流。”

莫妮卡語調耐心至極,引導著雷天恩的想象:“邢鋒奪冠的時候,你是不是超開心?好像未來的一切都會順風順水,儘在掌握?沒人可以戰勝你,沒人可以忤逆你,你比你老豆更無敵……可惜還不到幾個鐘頭,你就淪為階下囚,被你看不起的人吊起來當笑話看,被你自己養的狗咬。”

先前邢鋒罵王九的話,莫妮卡原樣還了回去。

雷天恩靜靜地聽著,身體如電擊般打抖,最後張開嘴,發出一聲不似人可發出的哀嚎。

“你看,根本不用搞得血淋淋,也夠你發瘋。”

人生最絕望,莫過於在登頂前被推下,一跌到底。

說完這些,莫妮卡臉上沒有喜悅,也沒有痛快,咬到“發瘋”二字時,細微的哽咽在喉舌間呼之欲出,又被竭力咽下。

信一將莫妮卡的情緒變動看在眼底,默不作聲地站到她身邊,牽了牽衣袖。

“你們要他怎麼死?”邢鋒忽然問道。

“邢老板,你今天特意來提醒我注意下藥,我是記著你的好的。”莫妮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更何況,還有一個人,也不希望你死。”

信一會意,將磨好的刀丟到邢鋒身前:“苦肉計如果演得不到家,對誰都沒好處,我們動手沒輕沒重,你自己來啦。”

邢鋒彎身撿起刀,眼中迸裂出狠意,咬牙自插一肋,他最後看了雷天恩一眼:“你脅迫我替你做事這麼多年,再沒人性的事……我也做過,但我……的確得過你的好處,這一刀,還你了。”

冷汗如雨下,邢鋒轉身走出倉庫大門,頭也不回。

邢鋒的離開,幾乎宣告了雷天恩的徹底死亡,他已為自己脫身找不到任何憑靠,開始寄托於他從不相信的鬼神:“大年夜,關公祭,你們殺了我,會有報應的!”

三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發出爆笑。

“多謝提醒,最多我去找佐羅多買幾張贖罪券咯。”莫妮卡說罷擺了擺手,竟與信一、十二一起往出口走去。

雷天恩又驚又疑,不知他們在盤算什麼。然不待他放鬆半點,鐵門開啟,三人走去的地方,一個身穿儺神法衣,頭戴關公麵具的高大男性身影如鐵塔般佇立在視線儘頭。

虛著眼睛,雷天恩打量著、窺視著,那異常平靜的眼神令他無端齒冷,可他還是認不出來,隻覺得很熟悉。

儺神抬起手,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麵具,露出一張雷天恩早該遺忘,卻記憶猶新的臉。

“不……”雷天恩想要後退,逃避,但漁網裡的他,毫無反抗之力。

就像祭品一樣。

有人進,有人出。信一與十二拍了拍四仔的臂膀,莫妮卡捧著另一把磨好的刀,錯身時,將刀柄放入四仔的掌心。

四仔的五指立刻合握,抓緊了它,可莫妮卡還沒有鬆手,肩也擋在他身前,一動不動。四仔低頭,肅殺冷冽的眼神映進莫妮卡瞳心,壓迫亦如千鈞。

莫妮卡不退,四仔也不進。就這麼僵持著,直到莫妮卡開口:“我以為,你會想都不想就推開阻攔你的一切,衝進去殺你想殺的人。”

“不會了。我知道,你為什麼叫我忍。”四仔抬起頭,堅毅清明的目光從莫妮卡的麵容,移向那他曾經的“心魔”,直視心魔。

“我要清醒地握住刀,才算是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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