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羅網(1 / 1)

小雨淅淅颯颯,響了一整夜,直至決戰日中午,才暫且收勢。仍在觀賽的大多勢力都已被淘汰,單純旁觀看熱鬨,或是為了關公祭當日能趕早燒香,又懶得再次往返,乾脆將剩餘的時日當做久違的假期。

鄉長旁邊的老舊收音機,傳出播報員失真的傳訊:今日晚九點後離島區將有大風雨。

這天邢鋒來得一如既往的早,守著通身酒色之氣的雷公子,無悲無喜,透明如幽魂一般。

王九遲遲沒有出現。大老板麵色黑如鍋底,口中雪茄越燃越短,直到等了足足快一個小時,眾人都以為果欄將要棄權,他才終於現身。

“來啦來啦,我來啦!嗝……”王九踩著蹣跚步而來,酒氣大到令人掩鼻,眼珠明亮異常,轉動時卻像卡殼般慢了半拍,他甚至沒跟大老板打招呼,歪斜著走向擂台,抱著立柱就往上爬。

觀席上傳來一陣噓聲,還有雷公子刺耳的大笑。

啪!大老板一掌擊碎茶幾,拽過蛙仔頭發就問:“在搞什麼啊?他昨晚嗨粉?”

打手總是新傷疊舊痛,許多人都會選擇用藥鎮痛忘憂,時間一長就會壞了根本。但大老板記得王九從來沒這習慣,才讓他既得用,又忌憚。

蛙仔立刻否認:“沒有,絕對沒有……”

“丟,今天有多重要他不知道?”王九瘋歸瘋,但做事大體還是靠譜的,白天擂台上沒開瓢,晚上回來也沒嗑藥,搞成這樣必然事出有因。大老板心思一轉,又問:“他昨天晚上見過誰?”

“黃小姐,是黃小姐來過,她待了一個鐘頭,走後九哥就開始喝酒了。”蛙仔看著大老板臉色,如實說來。

為情所困?大老板白日打了個冷顫,就算他想到禿頂也實在想象不出王九為情所困的模樣。但那點渺茫的可能性還是讓他中燒的怒火鬼使神差地消了兩分。王九養不熟,摸不透,除了好戰好賭,對什麼都不癡迷,大老板用得再順手,也總覺得拿捏不住。

現在好了,總算有了個突破口。

於是大老板生著胖氣,惡狠狠地口頭警告:“王九!如果我大年初一燒不成頭香,你就給我遊回去!”

“知道知道,我……”王九蹬腿爬上擂台,雙腿都還未站穩,就一頭朝著邢鋒撲抱而去。

判場人後知後覺敲響銅鑼,十年一次的大比決賽,在出其不意中開場。

邢鋒不久前才跟王九交過手,在澳門,也是醉酒。

那時的王九極其躁鬱,出手毫無節製,恨不得要將眼前一切破壞殆儘才覺有趣,因此邢鋒稍一設計便占據上風,而今不過月餘,再次交手,卻宛如脫胎換骨。

此時王九雖東歪西倒,就連直立也是勉強,但步法卻愈發輕捷飄逸,少了憤怒反叛,多了隨心恣意。隻見王九一雙長臂大開大合,兩袖生風,全憑天生武感進攻,邢鋒難得以攻代守,然棍擊之處王九也不憚以身體去接,那硬氣功時靈時不靈,鏘硬聲與王九的招牌大笑輪換交替,你方唱罷我登場。

從前隻是未修金身的潑猴,而今卻像半步得道的癲佛,不踏祥雲踏山海,敢累白骨塑金身。

邢鋒吐息沉若靜水,並不焦躁,雙截棍本長於雙拳,他本就占儘先機,隻要耐得住心性,總能找到破綻,是已他粗臂又劈又撩,雙截棍如龍蛇曳走,鬼神俱驚。

微雨複返,如牛毛如銀針。台下觀者不出一聲,皆在不覺間屏息,目不轉睛。邢鋒手中雙截棍呈龍蟒之勢,王九磅礴飄逸如金山羅漢,儼然一出雷峰塔決戰。

龍卷風與tiger相視一眼,幾乎在同時輕歎一聲,而向來對王九極儘打壓之能事的大老板,在此時亦是緊緊盯住台上的頭馬,他的嘴角本該上浮,卻被厚重的猜忌沉壓著下掉。

戰得越久,邢鋒越迷茫。他一開始便以王九佯醉來對待這場戰鬥,現在卻百分百確定對方喝了不少,但人到底醉沒醉?他不知道。

不是不想猜,是根本來不及猜。

王九貼身躲影,毒蛇吐信追擊不上,邢鋒反被牽製,吃了幾記拳掌,王九落拳既快又狠,像是貼膚爆裂的火藥,炸進邢鋒心膛,他連退幾步,腋棍站定,軀體下一點隱痛開始作祟。

那是被十二少虎拳傷過的肺。

不行,必須裝作無事發生。邢鋒第一反應如此,畢竟王九昨日對戰索娟,抓機會的能力實在嚇人,索娟的多年舊傷都能被他發現,自己這才添的新傷,隻會更加容易被發覺。

必須速戰速決。

可王九如果會這麼輕易如他所願,就不會是王九了。

“著急下班呀?再玩一陣咯!”王九手賤搡了邢鋒一把,反吃了點棍也渾不在意,見邢鋒勢如雷霆,要同他拚招,王九反而避戰,隻以指為劍,浪步蔑眼,挑釁作弄毫不遮掩。

技法不輸,邢鋒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機。他無法得知,王九是否已然看出他的破綻,那些攻擊是湊巧,還是刻意,他陷入無窮無儘的惶疑,杯弓蛇影,風聲鶴唳。

王九越戰越勇,學那張果老醉酒拋杯,腳踢連環,高掃腿擊中邢鋒手腕,雙截棍落地,這一次的赤手空拳,戰勢已然分明。

邢鋒腹受踢踹,武器離手,忙後撤一步,眼看王九高躍的身形將要落地,大老板騰地一聲從椅子上掙起:“彆——”

太遲了。王九本該平穩落地,右腳卻正好踩上亂滾的雙節棍,身體一歪,撞上擂柱,再沒爬起來。邢鋒捂住胸口,審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那還有瘋羅漢的氣勢,醉鬼爛泥一攤。

不可置信,邢鋒呆怔在原地,他本該高興,可腹內的傷口像個無底洞,正在吞噬劫後餘生帶來的慶幸。

他該慶幸嗎?可是為什麼感覺不對勁。

直到雷天恩刺耳的狂歡聲打斷邢鋒的思索,王九也沒從地上爬起來,大老板氣得將手中雪茄掰成兩截,踢開凳椅,直接離席了。

與此同時,龍卷風與tiger也都起身,二人領著各自的人馬,將要撤走。

雷公子此時已然膨脹到了極致,這一趟前來,他其實沒想爭個名次,隻是試試水,作為來日重返香江的探路石,哪知道這一探不要緊,原來在時移世易中,那深不可測的險水,早就成了井底之蛙的泥潭。

他雷天恩,才是青天,才是贏家!

“這還玩什麼?一個醉貓,幾個老家夥,跟這班人鬥,有什麼難度?”因吃過龍卷風的耳刮,雷公子也不再上去擋路嘲諷,隻找邢鋒來搭話:“阿鋒,你說,有什麼難度?”

邢鋒勉強一笑,站在旁邊,手一直停留在胸腹之間,雷公子對此渾然不覺。

不少人早已習慣見風使舵,紛紛上前祝賀,東星駱駝卻並未加入其中,而是跟著龍卷風他們離開了。

“哎呀,雷先生,恭喜恭喜!時隔多年,拔得頭籌!”

“頭馬這麼好的身手,雷先生眼力過人,慧眼識珠呀!”

“今晚雷先生一定要大擺慶功宴,好好犒勞啦,不知道我們有沒有機會跟雷生喝一杯?”

雷公子當然有此意,雖然看不上這些人,但未來總要打交道:“當然,今晚我雷天恩買單,大家吃好喝好!不過這種窮地方也沒什麼好吃好喝的,等回去我再好好請一次,到時各位要賞臉呀。”

不過雷公子很快就對這些人失去了興趣,他轉眼發現,莫妮卡並沒有跟著離去,而是向他走了過來。

“看清楚了吧,誰才是真正有實力的人。”雷公子目光掃量,十分露骨。

“的確,邢老板,很有實力。”莫妮卡在笑,卻不是對雷天恩,她向邢鋒伸出手:“恭喜啦,邢老板。”

戰時的腎上腺素失效,邢鋒渾身都在煎熬,肺腑尤甚,見莫妮卡笑盈盈地遞手,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莫名地,他總覺得這些天圍繞自己的一切都與莫妮卡脫不開關係,但他沒有證據,相反,還要因莫妮卡的示好,被雷公子不滿。

果然,雷天恩收了笑,眼神陰鬱。眼前女人不識貨,寧願關注一條聽話的狗,也不肯正視他這個主人。但很快雷天恩就有了主意:“黃小姐這麼賞識阿鋒,正好我今晚要擺慶功宴,黃小姐要不要給個麵子?”

“你都這麼說了,我不來,不是不識趣?晚上見。”莫妮卡勉強打了雷公子一眼,招手拜拜。

雷天恩目視莫妮卡遠去的倩影,對邢鋒下令道:“今晚回旺角的船上,我要見到她。”

"?"邢鋒覺得雷天恩瘋了。

不得回應,雷天恩挑起蚯蚓般的眉:“怎麼?”

“沒事,今晚慶功宴會很晚,也要回去?”邢鋒問。

“在這種窮鄉僻壤我睡不安心,最多明天早點過來燒香。”雷天恩凶狠殘暴,但對自己的安全,一如他父親雷振東般謹慎小心。

思來想去,邢鋒還是委婉地勸阻著:“這個女人不是普通人,她跟索娟差不多。”

“那又怎樣,不是有藥?”這幾天順風順水,雷天恩再禁不起半點忤逆,他渾濁的眼珠中浮起一絲行為,抬手扶住邢鋒肩膀:“你中意她?怪我怪我,不記得你也是個男人,贏了這一場,我是該獎賞你。”

“不敢。”邢鋒低眉順眼,隻覺得雷天恩是閻王難勸的那想死的鬼。

“那就最好啦,”雷公子審視一通,倒真沒從邢鋒神色裡看出半點情意,故而放過道:

“你要女人,回去澳門大把給你咯,但是這個,我要親手“改造”她。”

這一晚,雷公子終於在香港體會到了眾星捧月的飄飄然,他慷慨地接受著所有人的敬酒與擁戴,腦中恍恍惚惚,浮現出雷振東的模樣,他不知昔年的父,是否也是如此在香港呼風喚雨,前呼後擁。但他認定,他可以做到,甚至比雷振東做得更過癮。

邢鋒與幾個小弟將他從酒桌上架回碼頭,雨勢果然已如天氣預報中那樣猛烈,這在香港是極少見的天氣,海上不平穩,暗霧也遮蔽了視野。

“大佬,還要回旺角?不安全的。”架船馬仔思索一番,建議道:“不如開去長洲?隔得不遠,也可以避開這班人,更安全。”

“你也算機靈,回去給你加薪……”雷天恩此時滿腦子都是其他事,一心隻往艙中去:“人,人帶來了嗎?”

邢鋒麵色比金屬更冰冷:“就在這間房。”

雷天恩迫不及待地開門入內,一頭紮了進去。

艙室過道中,隻剩下了邢鋒一個人,他再支持不住,一口鮮血吐在了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