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夢(1 / 1)

第一輪大比結束,十二少、王九、索娟、邢鋒進入下一輪,這次抽簽,十二少抽到將同邢鋒一戰,王九則是對索娟,明日開打。

十二少原想磨著莫妮卡一起對練,卻被同樣要參賽的索娟拎著後脖帶走,緊急加訓去了。目送索娟同廟街一行人走遠,莫妮卡扶著信一,同龍卷風一起打道回府,然而沒走出幾步,就遭遇了不速之客。

雷天恩是特意等在這裡的。狹窄的路道上擠滿了他帶來的走狗,邢鋒卻不在其中。

“我這幾年,其實一直都在想,你們這些香港佬到底有什麼好了不起的,可以讓我老豆當年吃這麼大的虧,這兩天看這個比賽,真是跟牛屎一樣臭啊。”雷公子目光迂回一圈,滿是惡濁的眼球轉視向莫妮卡:“一代不過一代呀。”

信一從莫妮卡臂彎中掙出,就要發作,龍卷風上前一步,參天古木般將兩個後輩護在身後。長眉深目間喜怒無形,卻無端讓人肺腑生寒。

雷天恩的身體像是被厚雪壓覆,不可控地僵了一瞬,狂妄卷土重來:“最了不起的就是你啦,龍、卷、風,隻是不知道,你老人家今年貴庚呀?我這匹好馬,比起當年“殺人王”如何?”

“雷天恩,你給我閉嘴!”信一忍無可忍。

“該閉嘴的是你,我這個人隻看得起有本事的人,”雷天恩打量信一一圈:“你來參賽,怎麼也該是城寨這個垃圾堆裡數一數二能打的,結果嘛……該不會,一邊睡老頭,一邊勾女人,左右逢——”

莫妮卡隻看見龍卷風手臂掄動的殘影。雷天恩的身軀直接往一邊偏歪,好幾個保鏢才將他攙住,不至跌倒。

“你敢打我?”雷天恩左臉高腫,更顯猙獰。

龍卷風手又是一抬,雷天恩無法控製地縮脖閉眼。可那一掌卻沒有落下,龍卷風語調平平,仿佛隻是單純分享一樁昔年笑事:“以前你小的時候,有人說,你不是你老豆親生兒子。”

雷公子困惑一瞬,隨即勃然變色:“你胡說八道!”

“現在,我可以很肯定的告知你,你就是你老豆親生的。”冷笑如晚潮收勢,龍卷風眼神可憐又慈悲:

“你老豆滾出城寨的時候,就是你這副慫樣,一模一樣。”

如果說龍卷風對同伴是遮風擋雨的庇護,對敵人就是居高臨下的威壓。莫妮卡對這安全感受用之餘,卻瞥見龍卷風的手指,正在無聲地顫抖著。

無人見處,山石的基底在震蕩,古樹的根須在鬆動。龍卷風極力地粉飾太平,抵抗著憤怒,或是悲傷?

莫妮卡走過去,將一張紙巾塞進龍卷風手心,順勢遮掩住可能會暴露的細節:“雷生,還有兩場大比,你是不是開心得太早了?”

龍卷風領悟其意,遂用紙巾擦拭著手,淡漠不語。

雷天恩指手點腳,留下一句:“你最好長命百歲,我等得起。”

目送雷天恩走遠,信一皺眉,少見露出憂鬱神色:“怪我輸了,不然,根本輪不到他這麼囂張。”

龍卷風回答:“不關你的事。”

莫妮卡接話:“當然與他無關,龍哥你叱吒城寨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啊。”

聽出莫妮卡話中的揶揄,龍卷風有些好笑:“挖苦我?”

“不敢不敢,雷家擺明想熬老頭,但也要老頭自己不重保養,給足機會呀。”莫妮卡當然生氣。龍卷風明明自知得病,說好要戒煙,莫妮卡本來還在欣慰那些舍命套回來的藥也算有用,結果老阿叔今天當著她的麵就在抽煙,剛才手抖成那樣,也不知是不是惡化。

“喂,女仔,你聽我……”

再待下去莫妮卡怕自己忍不住把龍卷風得病的事暴露,於是鬆開信一,徑自走掉了。

信一捂著受傷的脖頸,疑惑:“大佬,你得罪莫妮卡了?她為什麼不理你?”

“你有沒有發現,現在,她才像我大佬啊。”龍卷風低頭看著手上那條揉得發皺的紙巾,用玩笑掩飾尷尬。

冬日總黑得早些,海水激蕩時,會如潑墨般澆撲碼頭,小小漁村仿佛隨時都會被無形之物吞噬。這裡的電力設施不不及港島,低矮的漁屋也都早早熄燈,一個身影掠過無人的街道,開合老舊的木門,用盞昏黃的鎢絲燈照亮屋室。

入目是一張金紅交錯的神明麵孔,丹鳳豎目,震鬼懾神,高大的身軀被嚇得一聳,連帶肩腰上垂墜的骨牌銅片也發出機警的顫響。

過了片刻,他才取下了麵具,露出的麵孔,屬於疲憊操勞一整天的四仔。

“嚇我一跳,乾什麼用鏡子對著門。”四仔低聲感歎一句,將關公麵具放置在入門的櫃上。

為防止被雷公子認出,莫妮卡給了他一個新的身份,專門扮關公儺神的演員,反正他人高馬大,戴上麵具,穿上厚重的儺衣,誰都看不穿他真正的麵孔。

隻是這身行頭太多太沉,就連脫去它,也要耗費不少的時間。

四仔需要先解開青巾帔,鬆下腰圍帶,才能撤下袍甲,露出鮮紅的法裙法衣。到最後,他終於失了耐心,焦躁地扯開衣襟,烙著疤痕的胸口袒露在冥暗燈影裡,此起彼伏。

白天排練時,四仔滿耳都是鑼鼓鐘鈴,配合著金錢法器的聲音,他現在又聽見了那聲,不肅穆,很輕靈,由遠至近,一清二楚。

莫妮卡來了。

雖然四仔沒有回頭,但他很確信。

莫妮卡從櫃上拿起了他的麵具,正在好奇地翻看,那被彩漆塗染的木頭正被一雙微糲的手撫摸。

“是你救了烏鴉。”莫妮卡的語調毫不意外,甚至十分篤定。

“嗯。”四仔坦然承認道。

莫妮卡發出聲惋惜的幽歎:“他不是什麼好人,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h社會,什麼壞事都做過那種。”

“他是什麼人,跟我沒有關係。”四仔倒向身後,寬肩虎軀被勉強撐住,椅背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我隻是看到他躺在那裡,滿身是血,就想要做些什麼,不是為他,是為自己。”

從前的自己,那個被他逃避過,最終又選擇正視的,無能為力的自己。

關公麵具被反扣上臉,束帶由一雙手係在四仔腦後,濃密打卷的發縷窸窣地被挨擦著:“神不會救任何人,隻有自己救自己。就像儺,人要主動選擇戴上麵具,才可以百鬼不侵。”

這副關公麵具的雙目處開孔很小,遮蔽視野,四仔遲遲看不到莫妮卡的神情,更無法判斷她此時的心情。於是,四仔的語氣也變得小心起來:“打翻果盤,我都計算好了,我有好好忍住,沒有衝動行事。”

“你為什麼這麼緊張?”莫妮卡咯咯直笑,鈴鐺也一直響:“怕我?林醫生,我有這麼凶嗎?”

四仔慌張否認:“不是……”

“我怎麼會生你氣呢?”額頭被篤篤敲響,四仔透過細小的圓隙,終於看到莫妮卡真切又溫暖的笑顏:“你能這樣做,說明你已經找到治愈自己的方法,林醫生,I'm proud of you,so proud of you.”

一種名為澎湃的情緒在四仔腦中充實,擠走晦暗與壓抑,有些話,也變得容易開口:“自己救自己,我總是想你說的這句話,究竟要怎麼做才可以救自己,那不隻是報仇這麼簡單,現在因為你,我好像明白了。”

“你想通了,我就放心了。”莫妮卡拍拍四仔的肩,離遠了些。

四仔感到失落,他們總是這個樣子。隻要自己好起來,莫妮卡就不會再過分關注他。注意力是寶貴的東西,莫妮卡也總是將它們放在那些更值得的地方,像是更有趣的靈魂,更俊朗的麵孔。

可四仔做不到為了留住莫妮卡去演戲,扮可憐,那是他的底線,也許有一天會放低,但不是現在。

“時間不早,你去洗漱,我打地鋪。”

“不用,你睡床上就行。”

莫妮卡的回答使四仔身體僵直:“這不方便吧。”

“有什麼不方便的?”莫妮卡語不驚人死不休:“又不是沒在一張床上睡過覺。”

“……”地板忽然變得很燙,炙烤著四仔,使他感到火燙又羞慚,沒錯,是睡過,但那是他發病時主動強留莫妮卡的結果!

“在想什麼?”莫妮卡攀著他的肩膀,似乎是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沒有。”四仔躲閃著將頭埋低,沉甸甸的麵具墜得他快要藏進地縫裡。

熱意在耳廓間滾過,遊移,莫妮卡伸出了手:“可是儺神老爺呀,你的耳朵好紅,就跟你身上的法衣一樣紅。”

四仔下意識想要將一雙耳朵藏起,但他並沒有像熊一般靈活的耳朵,這樣膽大的撩撥前所未有,他想要齜牙嚇退這猛烈的攻勢,最後開口的語氣卻隻有哀求。

哀求她不要靠近自己,還是哀求……她到底想怎麼樣呢?四仔無助地思考,最終下定決心,阻住莫妮卡作亂的手。

“彆鬨了……”

大掌在半空中合握,卻抓不住無形之物,鈴聲與笑聲都消失了,四仔的手攥成了一個空洞的拳頭。

房間裡沒有莫妮卡,也沒有發生過任何對話,隻有四仔一個人坐在椅上,胸腹膩著一層潮濕的冷汗,正在被他的體溫烘乾。

桌上隻是放著一杯半溫的安神茶,和一張小小的紙條,證明這裡確實有人來過。

那紙條上寫著:

你已經找到自救的方法,我很為你開心,不愧是林醫生,這次,我給你米其林三星!

喝完茶早點休息,我去跟娟姐睡。

Good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