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再來!我下雙倍,買6!”
“你傻呀?快跟他買6啦!”
淩晨三點,狂人們依舊流連於銷金地,俾晝作夜,豪擲萬錢。王九一句話將賠率推上今夜製高點,正被賭徒們簇擁在正中,奉若神靈。籌碼、鈔票都追逐著他下注的方向,贏了錢,還忍不住同他攀談。
王九誰都沒理,用牙咬開酒塞,伏特加當水,大口飲。儘管在賭場上贏得盆滿缽滿,但隻有他自己知曉,今晚,他在彆處輸得一敗塗地。
空酒瓶映出王九半晦半明的麵色,但在他的眼前,卻不斷重複著來到澳門後的種種。
現在想來,王九才發覺,自己明明有很多機會不上這個當。大小姐這局擺得倉促,甚至一開始就擺出了“收拾他”的姿態,富婆餘美雙也講過晚上酒店會“開盤”。
隻要王九能想起這些,或是不要這麼在意莫妮卡的安危,就可以輕易擺脫眼下丟人的局麵,還能反過來嘲諷對方太天真。
“丟臉有什麼要緊,丟命比較慘呀。”王九看向自己無敵的右手,不禁回味起把住莫妮卡脖頸的觸感,很滑、很暖,像條被捂熱的蛇。
一切忽然變得索然無味。
王九遲遲不再下注,自然引來荷官與賭徒的目視。可若不能使自己高興,錢也與廁紙無異,王九乾脆將贏得的所有拋予眾人,演一把普度眾生的偽佛。
至於接下來去哪裡——反正沒有家,無需考慮歸去。
“喂,這位大佬,我看你贏都不開心,要不要換個地方找樂子呀?”一個矮胖扒仔嬉皮笑臉地迎了上來:“我們那邊有好多新玩法,包你見都沒見過!”
被陌生人攔住去路,王九不生氣,反倒神經質地笑了笑,三言兩語後,同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次日,莫妮卡在酒店房間中醒來,屋內隻有她自己的氣味,王九一夜未歸。
宿醉對於身體的影響尚未完全消退,莫妮卡飲過水,簡單吃了些早餐,腦中才翻覆起昨夜的種種。看樣子,是她對王九手段太過了些,等人回來,還是好好講清楚比較好。
可直到回香港的船票過了出發時間,王九依舊沒回來。
“他不會自己坐船走了吧?”這念頭一起即滅,思來想去,莫妮卡還是決定先在澳門找人。問過酒店情況,又托關係打探過一圈,得到的消息徹底扼殺掉莫妮卡心底最後一絲僥幸。
昨夜王九跟拉客的扒仔轉場去了天祿嘉年華,直到現在都沒出來。
天祿嘉年華是雷公子的場子,現在由他手下的得力乾將邢鋒掌管。而昨夜天祿嘉年華正好被大鬨過一場,甚至出了條人命。
莫妮卡連聲冷笑,惱怒最後又化作無奈:“王九啊王九,不愧是你,搞事的本事都是一流。”
還能怎麼辦,趕緊撈人咯。將惹了麻煩的狗輕易丟掉,隻有最糟糕的主人才會這麼做。莫妮卡急匆匆去了趟銀行,取夠數後,直奔天祿嘉年華。
對於h社會,錢可以是敲門磚,也是平事最通用的法寶。
驗過鈔後,引路的馬仔臉色雖仍不好看,但卻也沒過多為難,將莫妮卡請至包廂坐等。其間莫妮卡未碰桌上的任何水食,低頭翻閱起報紙。二十分鐘後,一個高大魁梧的熟男推門進入,狹長銳利的眼同莫妮卡相視,不辨喜怒。
邢鋒長得比莫妮卡所想要儒雅些,西裝革履,氣蘊凝練,不太像個打手,更不像雷天恩的打手。
“邢老板。”到底求人,莫妮卡起身伸出手,主動同邢鋒問好。
邢鋒並未立刻回應,而是將莫妮卡打量一遍後,才伸出手,口中是極為標準的內地話:“這位小姐,請問怎麼稱呼?”
交握時二人具是一驚,邢鋒看向莫妮卡的眼神也變得複雜而鄭重。
莫妮卡收回手,也改換鄉音,“莫妮卡·黃,”她不打算繞彎子,直來直往道:“邢老板,來之前我打聽過,我的人在你的場子惹出了麻煩,我很抱歉,也請你相信,我是帶著誠意來解決這件事的。但在這之前,我想先知道前因後果。”
王九癲歸癲,但又不是蠢,就算是起興殺人,也要有個導火索才對。
對此,邢鋒並不想多說,蓋棺定論道:“你的人,他喝多了,殺了我的人,就是這樣。”
“他現在人在哪裡?”莫妮卡又問。
“刑房。”
心臟被狠揪了一把,莫妮卡將滿滿當當的錢箱遞過去:“小小心意,先請邢老板收下,算作給您死去兄弟的安家費。但是今天我要帶他走,條件都可以談。”
安家費莫妮卡是照道上標準的三倍數給的,邢鋒掃過一眼,又遞來一長串的賬單,莫妮卡也都認賬簽字:“可以帶我去見他了嗎?”
邢鋒起身,態度依舊冷冷清清:“跟我來。”
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莫妮卡原以為對方會斡旋幾個回合,誰知邢鋒不僅不敲竹杠,甚至連句挖苦都沒有。他看上去對那些恩仇打殺都沒興趣,做事不像頭馬看場,像白領上班。
離開包廂,邢鋒帶著莫妮卡從小門出,順著鐵梯向下走。人似乎都喜歡將見不得光的地方修築在地下,潮濕陳腐的異味撲麵而來,令人不適。鐵梯儘頭又是一扇緊鎖的柵門,層層看守,道道把關,滿是閉境自守的意味。
柵門“喀拉”一聲開啟,長而窄的甬道暴露在莫妮卡的視野,她驟然一怔,並沒有立刻踏入。
頂著那昏暗的陋燈,莫妮卡看清眼前的一切,雞皮疙瘩齊了滿身。
甬道內,左右牆上都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照片,雜亂得毫無章法,每一張都是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人,血跡斑斑,麵目全非。
好一條人間地獄路。
莫妮卡一眼就看到了四仔。他的照片被放得最大,正貼在一個非常顯眼的位置,正如他臉上血痕未乾的字跡。
狗。
顯然,雷公子對於當年迫害四仔的事很滿意。
莫妮卡走近,停在那張照片下,目不轉睛。
“黃小姐在看什麼?”邢鋒的目光在觸及這些不堪畫麵時,嫌惡地轉開了頭。
“邢老板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一個人眼中的彆人,才是真實的他。”莫妮卡話鋒一轉:“所以呢,我是在看你家大佬的自我介紹啊。”
邢鋒輕咳了幾聲,竟未反駁:“黃小姐不是一般人。”
莫妮卡問:“為什麼這麼說?”
“你不害怕。”邢鋒回答:“很少有人走在這條路上不害怕。”
“比起我不害怕這件事,還是造就這麵牆的人更令人驚訝吧。”莫妮卡施施然轉過身,直麵邢鋒。
這次試探邢鋒依舊不護主、不接茬,隻是繼續帶路,岔開了話題:“走吧,你要找的人就在裡麵。”
進入刑房,莫妮卡一眼就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王九,他的四肢都被小臂粗的鐵鏈鎖住,呈大字掛在牆上。他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爛襤褸,褲腰鬆懸,在髖骨間不斷摩擦,搖搖欲墜。
眼見來的是莫妮卡,王九立刻大幅度掙紮,褲頭又下滑幾分:“halo!你來啦!我脖子挨了一支麻藥,好痛呀。”
開朗得像根本沒有生過氣一樣。
莫妮卡不忍直視,扭頭對邢鋒道:“錢我給夠了,可以把他放下來了吧?”
“錢夠了,但命還沒有。”邢鋒麵無表情地回答。
莫妮卡瞳孔一縮:“什麼意思?”
“黃小姐,每個堂口都有自己的規矩,他動了我場子裡的人,就算隻是個扒仔,我也不能這樣放他走,否則,對上對下,我都不好交代。”邢鋒依舊是一副好商量的模樣,但莫妮卡知道,除了接受之外,幾乎沒得商量了。
“那我應該怎麼做,邢老板才好交代呢?”
“你給的錢,不是買命的贖金,隻是買下一個帶他走的機會。”邢鋒拍拍手,立刻有幾個人進來,用一塊厚重的灰色布料在王九胸口處綁緊,王九也不掙紮,嘻嘻哈哈,口中連讚“好玩”。
等小弟們七手八腳綁好,邢鋒又問:“黃小姐槍法怎麼樣?”
莫妮卡一怔,大概猜到邢鋒要做什麼了:“不怎麼樣。”
“好槍法不用子彈是喂不出來的,人肉靶——應該對你很有幫助。”邢鋒大手一揮,馬仔又捧上一把來fu槍:“五次機會,今天,你的子彈必須落在他身上,無論哪裡都可以,隻要打中,我就放他下來。”
“這個好玩呀,哪個大天才發明的遊戲?”王九興奮不已,全然沒有做人肉靶的覺悟,反倒嘲諷起邢鋒:“肯定不是你咯,你看著頭腦就不靈光,一臉寡相呀!”
邢鋒壓了口氣,沒搭理他。
規則倒好懂,莫妮卡五槍之內必須命中王九,死傷不計,最好的計策就是打被防彈布遮擋的胸口,等等……
“胸口那塊防彈材料到底安不安全?”莫妮卡目光先看那槍,又挪向王九胸口。
邢鋒回答:“你猜。”
擺在莫妮卡麵前的,全是陷阱,虛虛實實,最終指向卻隻有一個——王九要從這裡離開,不死也一定會受傷。
莫妮卡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邢鋒沒打斷,也站在旁邊陪她等,耐心十足。
“喂,詠春妹,”王九忽然開口,嗓音低沉,卻含著笑腔:“怕什麼?昨晚還把我當狗玩,現在你舍不得我受傷?彆搞笑了!”
“邢老板,真的沒得商量了?”莫妮卡不肯放棄,似在做最後的掙紮:“我還可以再給這麼多,或者你另外還有什麼彆的條件,我們也可以談。”
而邢鋒的態度依舊堅持:“黃小姐,我知道你很有誠意,所以也沒有再多為難你,但規矩就是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邢……”
“你求他乾什麼?你都沒有這麼低三下四求過我。”王九不滿地皺起鼻子,伸展四肢,沉重的鎖鏈叮當響:“放心開槍啦,你九哥我金剛不壞,什麼子彈都防得住,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閉嘴吧你!你受傷讓我……”莫妮卡眼珠轉動,咬牙憋回後話。
戛然而止的話聲如火星滴入油鍋,王九被那熱意炙烤,腹肌同臂膀也凝著蒸騰的水珠,癢得他抓心撓肝。
可越是焦愁痛苦,王九笑聲就越大,狗膽也越來越大,就像中槍本就不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黃曼玲,把槍拿起來,對著我。”
然後,用行動告訴我,你有多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