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黃小姐請我吃飯,你這麼凶乾什麼?”大老板喝止王九,自顧自從侍應手中抽走菜單,虛眼瀏覽著。
“知道啦,大佬。”王九連連陪笑哈腰,一道玩味的目光就隔空盯著他瞧,他敏銳轉身,未抓到蛛絲馬跡,便順勢坐到大老板下首。
饒是今日前來擺明彆有目的,大老板也不得不承認莫妮卡很會點菜。主菜是燒鵝皇、白灼生中蝦、蟹肉粟米粥、鮮炒帶子,再加上那沒貨的蒸龍躉,也算五色相宣,甜品桂圓蓮子羹,主食雞絲炒河粉,鹹甜搭配得宜。關鍵是,要在在海角皇宮點這樣一桌菜,要花上四位數的港紙。
大老板同莫妮卡都不發話,沉默隨時間拉長而變得熬人,王九隔著淺灰的墨鏡,時不時用眼色瞟向隔岸,莫妮卻在察覺到他後低下頭盯著指甲看,像是在生氣。
不,她一定生氣。王九得意地夾著舌頭:練武的,指甲上又長不出花。好不容易擺了大小姐一道,她脾氣這麼火爆,想不生氣都難啦。
不過比起莫妮卡拿他當空氣、生悶氣,王九更希望莫妮卡能夠多剜他幾眼,恨不得將他三刀六個洞,拆骨飲血的那種。越想越澎湃,王九心不在焉地拿起茶杯牛飲,滾燙的紅湯普洱一口見底,同喝熱肥皂水無甚區彆。
“黃小姐,你胃口有好大,口味就有好輕啊。”這頭,大老板終於看完菜單,彆有深意地品評著。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莫妮卡從指甲上收回眼神,不疾不徐,不鹹不淡:“我日常也有學中醫,藥食同源,一個不小心,‘禍從口入’的。”
“哦?那你沒有興趣,豐富一下認知?嘗試新鮮事?”大老板身形向莫妮卡方向傾近,猶如龐大戰車前壓車頭,倘若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即會無情地將眼前的一切碾作塵土。因此,他也不等莫妮卡同意,就對侍應安排下去:“加一份蛇羹,同生醃血蚶,不忌口吧黃小姐?”
萬鈞的氣場逼得侍應連連點頭,拿回菜單迅速溜之大吉。莫妮卡行若無事,笑讚:“之前就聽說大老板是頂級食客,我當然是主隨客便。”
王九是三人之中,唯一對打機鋒毫無興趣同心得的人。
在他看來,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話說得再好聽,死的也不能活過來,有什麼好繞的?可莫妮卡就正在做著他最討厭的事,她現在的微笑很無聊,說的話更無聊,都是他不喜歡的樣子。
喜歡什麼樣子?當然是張牙舞爪地打人,不管不顧地叫他乖兒子,或者不好好穿衣服的時候咯。王九磨皮擦癢,最後竟公然撐著頭,打起瞌睡,又黑又密的發鬈都掉到了左頸邊。
大老板的胡子在那連聲的嗬欠中抖了又抖,端出果欄話事人的氣度:“哦?黃小姐聽說過我?那你就更加清楚,我找你是為什麼事咯?”
“當然。”莫妮卡嗤地一笑,兩指一撚,比了個捏手:“老實說,大老板找到我,比我想象中的,要慢一點點。”
原來她是故意放消息給王九的!大老板醒覺後是極致的憤怒,放消息,就是有合作的可能,搞錢的事,先機何等重要!他再不能容忍王九自在摸魚,一把將王九拖拽起來:“我的確對黃小姐要做的事很感興趣,好有誠意的。可這個狗東西吃我的,用我的,做事卻不儘心啊!”
借刀殺人計,不,殺狗計成功。莫妮卡就這麼笑吟吟地看著大老板教訓王九,仿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啊呀大佬,你手勁這麼大,好痛呀。”王九隻在被猛拽頭發的那一瞬發出過不滿的咕嚕聲,之後又是連聲大笑。大老板反手呼了一巴掌,又指責道:“你呀,跟黃小姐有交情都不跟大佬講,你自己說,該不該打?”
“該呀,該呀……”王九那打理得油光水滑的長發被攪得蓬亂,借著撩頭的機會,他向莫妮卡投去個眼神,三分怨怪,七分期待:見我被打,有沒有爽到?
打狗的人自然不在意狗的感受,大老板一係列動作的目標仍舊是莫妮卡:“他這個人,公德心好差,沒禮貌,希望沒得罪黃小姐啦。”
“我沒有啊大佬,”王九連聲為自己叫屈,腔調同話語都異常曖昧:“黃小姐跟我在一起,從來都好開心的。”
這睜眼的瞎話讓莫妮卡一怔,縈繞在她心頭的氣終於散了些。王九在暗示,暗示他沒有完全對大老板交底。莫妮卡一笑,立刻抱臂裝腔:“客氣啦,大老板的人,不會差的,他……好會逗人開心的。”
“哦——”大老板環眼一轉,不知是該罵王九狗人有狗福豔福,還是罵莫妮卡真的是餓了什麼都吃的下。總之,他還是先鬆開了王九,直將這偏航的話題引回生意上:“太好啦,既然是一家人,我就開門見山,黃小姐,你在城寨搞的計劃,我想參一股,出人出力都行,來日有結果,也好分一口蛋糕。”
“老驥伏櫪呀。”莫妮卡作勢為大老板鼓鼓掌:“大老板這把年紀,還這麼有乾勁,好值得我們後生仔學習,隻是,不是每一隻老驥都有千裡馬的品相,我家那位……實不相瞞,他在‘搵食’方麵呢,保守得要命,吃得開不開心,對他來說不重要,吃得安全又放心,比任何事都重要。他不鬆口,要勸他,好費力的。”
大老板點起一隻雪茄,皺著眉咬住煙嘴吸。莫妮卡這是用她老豆當借口,卻又留了轉圜餘地,那唯一的解釋就是,她想待價而沽,現在眼饞安置計劃的,絕對不止果欄。
姓黃這一家人,胃口好大。
胃口大才合理啊。大老板轉念即通,拆遷安置這四個字的“含金量”,該是要抵幾輩子的工。
“黃小姐的顧慮,我明……”
“sorry,打斷一下,”大老板的首肯被猝不及防打斷,莫妮卡熟練得仿佛已經說過無數次同樣的話:“另外,還有個必要條件,買‘生日蛋糕’的錢,最好是大家湊一齊,不知道大老板,肯不肯信我?”
苛刻又危險的條件,如一把懸在大老板眼前雙麵刃,集資搞,好處是能以更低的價拿更多的地,還有其他人托底,至於壞處——放在自己口袋裡的錢才是錢。
大老板沉默了。黃家背後還有人,這一股不是他大老板想參就能參的。
“啊呀,菜來了,先吃飯先吃飯!”王九盯住包廂門,歡呼聲浮誇放誕,卻恰到好處地給予雙方一步台階。
大老板隻罵了句“飯桶”,便默許了這樣的安排。
這頓飯大老板吃得心猿意馬,莫妮卡反倒不似最初般如臨大敵,仿佛一心沉浸在美食的世界,剛挑開蒸鮮中的薑絲,又提筷去夾燒鵝肉。當她的筷尖離目標隻差毫厘,那疊肉竟飛速朝著右邊滑走了。
莫妮卡的目光跟隨佳肴而去,隻見王九兩指並攏,按住傳菜轉盤,紅瑪瑙般的燒鵝就將將停在他麵前。王九眉眼飛揚,對著莫妮卡招搖一笑,釁色盈滿酒窩。
“……”莫妮卡不便發作,放下筷子去拿舀粟米粥的盛匙,王九梅開二度,再次開轉,之後他又接二連三地折騰了好幾次,半點不覺乏味。
“你發春還是發癲?”
終於輪到大老板忍無可忍,暴力鎮壓了搗亂的狗。
一頓飯吃到最後,三方無話,等到盤碟狼藉,大老板方才抻著粗壯的脖子剔牙,向王九:“將那個拿過來。”
“噢噢,來啦來啦。”王九走出包廂,返回時手裡多了個蛇皮袋,他一把將拉鏈拉到底,從中取出來個無線播錄機:“鏘鏘鏘鏘!”
莫妮卡也不主動問,就這麼看著他耍寶。
“剛才不說,是怕黃小姐聽完吃不下飯。”大老板誌得意滿:“現在嘛,肚子飽了,百無禁忌啦。”
不安於莫妮卡心內陡升,等王九迫不及待地按下“play”鍵,她的笑容頃刻無影無蹤。
播錄機裡,是黃耀祖亢奮又顛三倒四的叫囂。
“她黃曼玲算個屁!除了溝男賣笑,她還會乾什麼?這次討好九龍城寨那些□□,不知道爬了多少張床,還想自不量力同我爭家產?我才是黃家唯一男丁啊!瘋女人,跟她早死的阿媽一樣,配同我爭?在古代就該浸豬籠!”
“呐呐呐,他不單罵你,還罵你老……”王九的謔笑在莫妮卡一記眼刀中收聲改口:“你阿媽。”
莫妮卡的怒色如曇花綻蕊,很快就似被一層霜霧覆去,隻留下朦朧積雪,在壓低的眉間冷凜著。她將手探到腕間,無聲地轉動著那隻老舊的銀鐲。王九的犬齒刮過舌麵,留下兩道腥鏽的血痕,他忽而生出個離奇想法:也許有一天,大老板會為這樣做而付出代價。
當然,他也一樣。
“錄音,可以剪輯,隻要懂得基本原理。”莫妮卡如常回答。
接著,王九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盤影帶:“不止有錄音,還有錄像帶呀!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清楚過鹹帶,不可能造假哦!”
“不用你提醒,黃小姐有分寸的。”果欄二人組分工明確,王九扮白,大老板就唱紅:“彆動氣啦,細路仔不懂事,好好教就行了,都說——家和萬事興嘛。我隻是提醒黃小姐你,記者很沒品的,這些事如果流傳出去,對你家人、還有對你,聲譽有害呀。”
薑還是老的辣。
莫妮卡深吸口氣:“你想怎麼樣?”
“我?”大老板看向桌上“物證”,一拳如炸雷砸下:“放心,這是唯一一份,沒有備份啦。”
看著瞬間粉碎的機器同帶片,莫妮卡心中問:誰知道呢?
“我這麼,隻是想表達誠意,我真心合作,永不反水,所以,來日有什麼消息,還請黃小姐跟我通個氣呀。”布滿拳繭的老掌探至莫妮卡麵前,下一秒,有可能握住手,也有可能捏斷喉嚨。
木椅吱啞一聲向後退,莫妮卡起身站定,向大老板鞠了一躬:“世伯。”
改口速度之快,饒是大老板早有準備,腦中也有一瞬間的空白。
“世伯,我明白。”莫妮卡又叫了一聲。
怒火在莫妮卡腹內燒,又不能讓任何人察覺到。大老板意在震懾,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一個耀祖,不過是開胃小菜。她必須低頭,還要一低到底:“你這份情,我一定領。”
大老板當然不信,但被這些所謂的“上流人物”示好攀親,不可謂不爽。他再次從頭到腳打量過莫妮卡,卻不再以看器物的目光。臨危不亂,能屈能伸,莫妮卡要是真心認他為世伯,那就好了。
“有黃小姐這麼聰明的女仔做侄女,是我榮幸啦。”
“對了,我真有一件事要世伯幫手。”莫妮卡一聲聲世伯,叫得順口極了。
隻王九聽出一背的雞皮疙瘩,總覺得這事沒完,他的預感沒錯,在大老板問出“什麼事”之後,莫妮卡立刻伸手,直指向王九麵門:
“可不可以,把他借給我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