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教士(1 / 1)

莫妮卡再次造訪燕芬姐時才聽說,魚蛋妹發燒出痘疹,已經幾天都沒來上工了。因魚蛋妹住家在妓寨遍布的大井街,購置好藥膏和兒童用品後,莫妮卡給信一去了電話。

不過十分鐘,騎著電單車的挺拔身姿就出現在莫妮卡眼前。

信一少見地穿了件板正的白襯衫,領帶也沒塞進衣裡,隻將下擺紮入褲中,更顯得腰勁腿長,神采英拔。

“哇,搞這麼靚,有喜事啊?”莫妮卡從頭到腳將信一看了好幾遍,儼然也為他的造型而驚豔。

信一越發得意,主動接過莫妮卡手中的口袋:“有咯,大小姐你終於記得有事先Call我,算不算喜事?”

莫妮卡側坐上車,笑道:“油嘴滑舌。”

將車停在大井街路口,一路步行過來,莫妮卡才真切感受到妓寨附近的環境有多糟糕,空氣中始終彌漫著難以言說的異味,使用過的雨傘、粉袋隨處可見,斑駁的牆磚上,印滿了各種各樣的小廣告和一些陌生的玄學符號,左邊道路儘頭似乎還躺著一個不省人事的赤膊醉漢。

怪不得,信一會將莫妮卡安置在西區,並三令五申她不要獨自前來。信一把煙叼在嘴裡,用煙味驅散惡臭,直到抵達魚蛋妹家樓下:“彆上樓了,我幫你送上去。”

莫妮卡搖了搖頭:“沒事,一起走。”

在魚蛋妹家門口敲了快有十分鐘,魚蛋妹媽媽才出來開門,她披頭散發地立在門前,足足反應了好幾秒才開口:“啊,信一。”

遲滯的目光又移向莫妮卡,青黑的眼圈顯示出這女人已經許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卻不知是因為毒,還是女兒的病。

信一將藥品遞過去:“我帶黃小姐來給魚蛋妹送藥,她好點了嗎?”

“多謝,多謝黃小姐,多謝信一,已經退燒了,就是身上發癢。”女人伸手接過口袋,胳膊上的淤青刺眼,她牽強地笑著:“怪不得,大家都說黃小姐是個好人,等囡囡病好,我讓她給黃小姐道謝。”

沒說上幾句話,女人便開始吸鼻子,精神渙散,信一趕緊告辭,拉著莫妮卡下了樓。

“夫妻兩個都有癮,她老公都是個人渣,有錢就買,沒錢就讓老婆去……”信一深吸了口煙,吐氣似在泄憤般:“還要養魚蛋妹,走啦。”

“唉,來都來了,我想在這邊走走。”莫妮卡叫住信一:“你陪我。”

信一本想說,這裡根本沒什麼好看,城寨最醜最惡的一麵都在這裡。但當他看到莫妮卡懇求的目光時,隻好說:“OK,”

大井街的晝夜是顛倒的,巷子空空蕩蕩,但每個轉角都會給人一種可怖的錯覺,一路走來,莫妮卡隻見到幾個女人蹲在路邊洗衣,或是徹夜不歸的賭徒踉踉蹌蹌往外走。

沮喪少見地覆於莫妮卡的眉頭:“其實燕芬姐跟我說過,魚蛋妹不可能去上幼稚園或托管。雖然青年中心每年隻收二百塊,報名的也都是工薪族,城寨裡的x服務者、賭鬼、毒蟲,還有無業遊民,他們連自己都養不活,生了小孩巴不得立刻長成大人開工,怎麼可能付錢送小孩托管讀書。”

“我知道。其實福利會以前也搞過義學,但一方麵招不到老師,一方麵也沒人來報名,就算大佬自掏腰包,都不了了之。”信一有些惋惜:“等城寨拆了,就會好的。”

莫妮卡不置可否,低頭沉思著,向前走。

信一亦步亦趨,不時用餘光瞥向心事重重的莫妮卡,暗自焦心。

中秋夜以後,信一本以為已經同莫妮卡更進一步,可等得越久,他越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莫妮卡並未因為那晚的事而特彆對待他,照常上下班,照常同十二往來出遊,就連約了四仔對練這種事,都還是提子發現後告訴他的。

當然,信一心中最大的對手還是他的好竹馬十二少,尤其是在他看到莫妮卡脖子上平白多出的兩個指虎之後。

今天接到莫妮卡電話時,信一十分雀躍,可直到現在,莫妮卡憂愁的也是她的公事。信一隻想知道,他們現在,到底算什麼?

“莫妮卡……”

莫妮卡抬起眼睫:“嗯?”

信一無端地口燥麵紅起來,似也在為自己想問的話而難為情:“那天晚上……”

“信一哥!你怎麼在這裡啊?”

信一的話被浮誇高亢的話聲打斷,回頭望,隻見某家賭館的年輕扒仔滿臉堆笑,套起近乎:“還沒到抽水日,你怎麼來了,要不要賞臉一起打牌?最近從澳門搞來好多新玩法,有沒有興趣來發財啊?”

“……”信一心臟被吊老高,眼瞪得像是被班主任捉包的小學生,一把揪住扒仔後脖,炸毛大吼道:“喂,我跟你很熟嗎?你聽好,我隻在茶室打麻將,而且還三缺一!”

“我知……我知……”扒仔眼見馬屁拍到馬腿上,趕緊腳底抹油溜了。

信一整理好心情,儘量冷靜地解釋道:“莫妮卡,你信我,我不是爛賭鬼,隻是平時要幫大佬抽成才跟這些人認識的。”

莫妮卡通情又達理:“沒事,我懂。”

見莫妮卡如此相信他,信一窩心極了:“我其實……”

“哎呀,信一!大水衝了龍王廟,竟然在這裡撞到你!”

聽見這聲音時,信一就覺要遭,他停住抬頭看,驚恐絕望地看向二樓露骨的舞廳招牌,連退了兩步:“你彆……”

可那老板不由分說,將一把脫衣舞票直接塞到信一手中,飄飄然上樓了:“這幾天大酬賓,免費的,不用多謝我呀!”

鬼才要多謝你呀!信一將舞票丟在地上踩了又踩,快崩潰了:“莫妮卡,你聽我解釋……”

“我知道,抽水嘛。”莫妮卡還是笑眯眯地。

而當信一再次被樓鳳阿茹攔下的時候,他已經絕望了:“你又有什麼事?”

“想找你介紹現在最時髦的發型咯。”阿茹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們在城寨消息閉塞,被人笑好老土,唉信一,廟街你都熟,那邊馬欖都時興什麼發型呀?”

“……我不知道,”被上天多番捉弄過後,信一徹底黑化了:“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十二少。”

好兄弟,要死一起死!

“莫妮卡,我真的沒有,你信我……”追著莫妮卡解釋了一路,什麼表白,什麼求名分,早已被信一拋到腦後了。

“我也很想相信你,但現在,誰知道呢?”

莫妮卡幸災樂禍的笑被信一抓了個正著,她做了個鬼臉,無聲加快了腳步。

“喂……”

信一長腿三步並作兩步,剛追上莫妮卡,便聽到不遠處的公廁方向似乎在爭吵。他收斂起玩鬨的神色,走了過去。

“你知不知道報假警是犯罪呀?”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誰沒事報假警?真的有人死了!”

“那屍體呢?沒看到啊!”

莫妮卡也循聲跟過去,市政的人正在和居民起爭執。信一改換上世故的麵具,走了過去:“發生什麼事啊各位?下下火,彆吵啦。”

信一一邊散煙,一邊同管理員勾肩搭背,社交這一套,他早已輕車熟路:“我證明不是報假警,昨晚是有人打電話去福利會,說看到屍體,是我讓他們抬到公廁的,誰知又不見了。”

這邊在安撫交涉,圍觀的人們也是眾說紛紜,有的說是詐屍,有的說是鬨鬼,有條線索更是吸引了莫妮卡的主意。

這是最近發生過的第三次了。

等信一送走市政的人,莫妮卡問道:“這幾次失蹤的死者,都是些什麼人?”

“毒蟲、病死的舞小姐、猝死中年男。”信一回答道。

“嗯……屍體越來越健康啊。”

信一反應極快,睜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盜屍?”

莫妮卡拍拍信一肩頭,打氣道:“不清楚,要你來查呀,治安委員會副會長。”

盜屍案信一還沒查到結果,莫妮卡這頭又遭遇不速之客。

城寨牧師左建德,城寨裡的人都叫他佐羅,不過三十來歲,長得算是文質彬彬,人模狗樣。

一大早,牧師佐羅就提著大包小包進了青年中心,他打斷了莫妮卡的授課,徑自入內,開始給孩子散發禮物,順便開始宣教,莫妮卡上樓找老理事要解釋,得到的回答也令人失望:

“教會在城寨勢力很大,黑白兩道都有信眾、有兄弟,比h社會認同高,比h社會影響大。這個佐羅呀,算是分管這邊教區的話事人,不好阻止他宣教。”

莫妮卡據理力爭:“細路仔懂什麼是神,什麼是信仰,給糖吃就是對,這樣的話還受什麼教育。”

老理事還是搖了搖頭:“忍忍吧,他們也不會經常來。”

莫妮卡雖不認同,但聽老理事如此說,便也隻好忍下,打算回頭再想辦法。可她萬萬沒想到,下班時,牧師佐羅正站在中心門口,見她出來,直接攔下了她。

不用聽莫妮卡都知道佐羅要乾什麼,隻能表示自己是無神論者,無心侍奉神靈。佐羅十分不滿,直言沒有信仰的教師隻會把兒童引入歧途。

“好啊,有本事,你讓中心換了我。”考慮到教會在城寨的勢力,莫妮卡隻好忍下一拳打死對方的衝動,隻想趕緊離開,可佐羅仍不肯放棄,當莫妮卡是失去指引的羔羊,硬是跟了半條街。

“喂,你做什麼?”沉默高大的帽衫覆麵男杵在不遠處,看到莫妮卡和她身後的跟屁蟲時,立刻過來解圍。

“四仔,”莫妮卡看到救星,加快腳步,對佐羅道:“我朋友來了,你彆再跟著我了。”

佐羅不退反進,昂首挺胸,態度依舊傲慢:“我是跟miss黃談論有關人生同信仰的大事。”

莫妮卡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沒有那麼強傾訴欲,更不需要跟不熟的人說這些,你走啦。”

“miss黃,其實你不用這麼抵觸,我們在香港都是合法組織,我隻是想請你參加我們的活動……”

四仔拉住莫妮卡的胳膊,將她往身後牽帶,如高牆一般將莫妮卡同佐羅隔離:“她說了,她不願意。”

“我知道你,”佐羅上瞟了比他高出快兩個頭的四仔一眼,很是輕屑:“miss黃,我建議你離這個人遠點,你不應該跟著這種人攪在一起。”

“你說什麼?”莫妮卡反駁道:“什麼這種人那種人,你們不是都講平等嗎?”

佐羅深吸一口氣,控訴道:“我以平等目光來看待城寨裡的每一個人,但不包括罪人。他的醫館是失序罪惡的溫床,住滿了被欲望供養的毒蛇,他是yin邪的散播者,不配被主原諒。”

簡而言之就是,四仔播放鹹片,四仔有罪。

“……”四仔覺得自己應該生氣的,但不知為何,實在對這個佐羅生不起氣來。他用餘光試探著莫妮卡態度,有些在意,會不會被她當成鹹濕佬。

但顯然,四仔多慮了。莫妮卡一把將他拂開,指著佐羅道:“這些話你敢不敢對大井街光明街的whoremaster講?”

“我當然有給他們講……我……”

“爛仔!你把我女兒還給我!”

隻聽一聲怒斥,冰冷的刀光閃過莫妮卡的眼際。一個中年男人握著菜刀氣衝衝地奔來,就要照著佐羅頭上砍去。佐羅麵色慘白,縮頭就想往莫妮卡身後鑽,直接被四仔一腳踹飛。

中年男人兩腿踏地如奔雷,手中刀虎虎生風,儼然是個練家子。四仔隻怕莫妮卡被誤傷,立刻將她拉到一旁,用身體護擋。

持刀人直奔佐羅而去,不過瞬息之間,那鋒刃已經對上佐羅的頭。

忽然想到什麼,莫妮卡開始掙紮:“放開我。”

四仔將人攏進胸膛,如護雛一般收攏雙臂:“彆過去,危險。”

莫妮卡一跺腳,對四仔道:“他背後是教會,人在城寨出事,龍卷風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