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樁於莫妮卡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從小到大,都是木人樁伴她習武,受她拳腳,直到出師功成身退。那是從五歲起就陪伴著莫妮卡的成長的夥伴,也是她最忠實、最沉默的朋友。
和四仔很像。一樣的堅硬、黝黑、包容,唯有下重手捶打,逼到他肯硬碰硬,才會發出響當當的回應。
莫妮卡收回玩鬨姿態,退一步抱拳行禮,颯爽磊落:“我想請你做我的木人樁、陪練,我疏於武藝太久了,再這樣下去我連自己都護不住。”
經曆過驚嚇,莫妮卡的請求反倒容易接受,四仔悄然鬆了口氣,可說不清道不明,又不算痛快:“為什麼會選我?”
“你最合適。”莫妮卡誠實作答,然後伸出拳頭。
四仔不聲不響,片刻後才抬起胳膊,與莫妮卡輕輕對撞:“我答應你。”
“好耶!”莫妮卡眉眼俱笑,無端生出些嬌憨氣:“還有,以後不準莫名其妙對我發脾氣。”
“我沒發脾氣。”四仔剛要辯駁,卻見莫妮卡飛來個眼神,隻得無奈改口:“好,我答應。不過……龍哥的事,你打算怎麼做,我能幫手?”
“特效藥我來搞定,給我點時間,你這裡嘛……”莫妮卡伸出手指,比了個數:“下次老阿叔再來應診,你就告訴他,每天最多抽三支煙,如果他不答應,你就說,你會告訴信一。”
四仔喃喃:“他會一拳錘爆我的。”
“紙老虎而已。”莫妮卡擺擺手,十拿九穩的模樣:“你就說,隻要他一拳錘不死你,你就告訴信一。”
事後,四仔按照莫妮卡所說的話術對龍卷風如實演繹,沒被老拳胖揍,隻換來龍卷風極其意味深長的一睇:“合縱連橫搞我,你長進了,誰教你的?”
四仔自然不能出賣莫妮卡,隻將脖子一梗,露在麵罩外的兩隻眼眨了眨,憨厚至極:“彆小看我啊龍哥,是我自己想的,彆嚇我這個老實人。”
莫妮卡約定同四仔隔日切磋,地點在住處頂樓天台,每次兩小時。然而第一天,莫妮卡就感受到了跟打王九一樣的難度。
正如四仔之前所說:重量級決定一切。
體型就像一道天塹般不講道理,更何況四仔多出莫妮卡快五個公斤級。莫妮卡細細估算過,四仔多她五個,王九多她三個,揍起來卻是同樣效果,可見王九的外功多恐怖。
那倘若是四仔和王九對打呢?
這設想無法得到結果,莫妮卡著眼當下。詠春留力不留手,拳擊剛猛勢如破竹。二人各有勝負,然而一旦拖得久了,莫妮卡體力總會比四仔先告罄。
對招以後,兩人都累倒在天台上。莫妮卡的黑衫幾乎濕透,裹著張大毛巾,露出一對眼睛慨歎:“我真是老了,放在三年前,我不可能隻堅持這麼一點時間,做lady真是人都做廢,我要做superlady。”
“你叫老,我怎麼算?”四仔氣喘更重,將早備好的補充藥飲遞給莫妮卡,他手臂上猙獰的疤痕也被汗水澆淋,亮晶晶的,前胸後背涔濕大片,發縷上也有水珠滴落:“我好久都沒打這麼累過。”
莫妮卡並不好對付。四仔被打中的關節與膈肌還在隱隱作痛,絕對會淤青。當然,莫妮卡身上也是一樣。
“林醫生,你以前在黑市打拳?”接過藥飲,莫妮卡悶了半口,五官都皺巴巴了:“好苦。”
哪有這麼苦。四仔心說,他明明都挑選了氣輕味甘的藥材熬煮。他低頭調整著手上的拳擊繃帶:“嗯,打過,”四仔不想深聊這件事,於是又問莫妮卡:“打穴位,找到手感沒?”
莫妮卡雖然搖頭,卻不氣餒:“沒有啊,那種感覺不是這麼好找的,要破外功,要內勁……這樣的高手好難遇到,我認識的人之中,隻有一個人會。”
四仔仰頭,分明的喉結滾動,將藥飲一飲而儘:“可以問下他?”
“沒機會啦。”莫妮卡神情思懷,仰望著毫無遮擋的上空,辰光曬不透城寨崎嶇的背脊,卻照出她眼睫的晶明。
“他過身十幾年,也是得肺癌。”
巧合似天命。
四仔自然想到了另一位肺癌患者龍卷風,他會內勁,卻定然不會輕易教人。四仔隻能深表遺憾:“可惜。”
“沒事的,教過我的人都說我是習武天才,總會有辦法的。”莫妮卡捏了捏自己的橈骨,又實在眼饞四仔的:“不過……我也的確該動動了,吃了你這麼營養餐,現在都是脂肪,不轉化一下就玩完啦。”
四仔撇過眼,端詳起莫妮卡。剛來城寨的時候,莫妮卡是比現在要瘦,儘管也勻稱健康,卻如同一株溫室玫瑰,每根荊蔓都被苛刻地修剪過,從發絲到腳踝,都一絲不亂,恰到好處。再然後,是受傷摧折,則更顯虛弱。哪像現在這般野蠻生長,血氣飽滿,神采飛揚。
一想到這是自己頓頓好飯、盅盅靚湯滋補出的成果,四仔與有榮焉,成就感盈他的胸口,麵罩下的笑意也藏不住。
"莫妮卡,你太不夠意思啦!"
天台上,十二少的委屈與氣怒像是一顆小炸彈,爆裂開後,餘音繞梁:“你們兩個搞秘密訓練都不通知我,說什麼跟我世界第一好,都是騙人噶!”
十二少豐肌勁骨,頂著頭如卷雲般的發,堪稱瀟灑風流——如果忽略他此時的幽怨眼神的話。他顯然氣悶得不輕,抱著手臂,嘴裡的硬糖咬得咯吱作響,不忍心瞪莫妮卡,就用眼刀淩遲四仔。
莫妮卡隻好束手就擒,好聲哄著:“不是不跟你好,的確是專業不對口嘛,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你用武士刀,我赤手空拳,我好吃虧的。”
“誰說的?我可是全能選手,我也會打拳的,我大佬有教我!”十二少攥拳亮出護腕,與小丘般的肱二頭肌。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我會的可多了,三日三夜都講不完。”
……
笑鬨聲充斥著四仔耳膜,也將他與莫妮卡隔絕開。十二少一出現,莫妮卡就不再看他了。四仔注視向莫妮卡的背影,平如鏡池的眼底,暗流疾湧。
我還在這裡,你看不到嗎?
十二少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一會便恢複了往常豁達開朗的模樣:“好啦,我知道,打拳我肯定是不如四仔,不過廟街的武館我都混過啦,打不了也會看,來,你們對招,我找找問題。”
莫妮卡點點頭,覺得可行。四仔自然也無有不配合,調整腕帶預備時,卻總覺得十二少在盯他,目光脫然又淩厲,詭異得很。
比起前幾天,莫妮卡可謂進步神速,無論是速度還是力道。四仔不得不全力應對,一時沒收住力,轟拳撞上莫妮卡左肩,莫妮卡撤腿卸掉勁力,卻仍連退幾步,眼看要撞上圍欄,胳膊被粗掌一把拽回,撲在獷悍的胸膛中。
“怎麼樣?傷到沒?”四仔的身體熊碩野蠻,探傷卻無比溫柔,他扳過莫妮卡被拳風擦過的肩頭,全然未曾注意到這個姿勢多暗昧,莫妮卡幾乎快要貼到他的胸口。
旁若無人。
不,有人。四仔直覺後頸上落下一道刺人的目光,他抬頭,隔著莫妮卡看向十二少,果然,十二少也在看著他。
十二少對四仔咧開嘴,眼睛卻沒笑:“我看出來了哦。”
“……”四仔鬆開了莫妮卡。
“看出什麼?”
就在莫妮卡轉身的一瞬,十二少又改換上了真切親昵的麵孔,從一隻飲血啖肉的虎,變做了憨態可掬的貓:“你們體型差太多,莫妮卡好吃虧的,不過這不是關鍵。莫妮卡,你拳法快,但在打四仔的時候,可以試著慢下來。你想,頭先那一招,如果你不避開,接不接得住?”
莫妮卡恍然大悟:“劈十下不痛不癢,不如一擊即中。”
四仔上前兩步,試圖化解掉十二少那個眼神帶來的尷尬:“犯規呀,還有人幫手拆招。”
“我這是幫你呀四仔,少挨打不好嗎?”十二少麵色如常,倚著天台坐下,對莫妮卡招了招手:“多多練習啦,不過,我有一個速成法。”
“什麼方法?”莫妮卡朝他走近。
莫妮卡已來到身前,十二少卻還在看四仔:“美人計咯。”
四仔的呼吸幾乎停滯。
“哎呀,是指虎,finger tiger!”十二少額前的那一小撮卷毛被莫妮卡不輕不重地揪了一下,他也不氣,乾脆拉起莫妮卡跟他黐手對練,臂肘交纏時,才肯娓娓道來:“力量暫時達不到,又想重擊對手,那個是最好的。”
“是brass knuckles啦!”莫妮卡架住十二少,旋手卸力:“可能不太行,我練詠春,拳、掌、指千變萬化,指虎一戴,就隻能用拳頭了。”
“所以才說,要定製的。”十二少眉飛色舞:“莫妮卡,給我鍛刀的師父好犀利,不如我帶你去找他,讓他幫你量身打造一套指虎怎麼樣?”
莫妮卡思索起來,的確如此,找到內勁手感需要長時間練習,還需一點靈感,一點機遇,可這段時間難保不會遇到王九,或者其他危險。於是莫妮卡點點頭:“可行,你什麼時候有空?”
十二少立刻答:“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
他就是故意的,既不滿四仔偷偷霸占莫妮卡的時間,又在較勁,想要證明自己更加重要,信一那邊先不管,就是今天,一定要把莫妮卡從四仔這裡奪走。
莫妮卡沒有立刻回應。是她先約了四仔,四仔必然也是特意騰出的時間,她不能越過四仔直接答應。
然而不待莫妮卡問出口,四仔已經收拾好準備離開:“你們去,我回去看店。”
“林醫生。”
四仔停住腳。
莫妮卡點點頭:“辛苦啦。”
暖熱淌過心口,四仔剛好受了些,又聽到十二少學著莫妮卡的腔調,尾音更加得意地上揚:
“林醫生,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