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仔,今晚月色好美。”
“……”四仔接起電話後,毫不猶豫地掛斷掉。
然而不過半分鐘,電鈴再次響起,他大力地將聽筒扽在嘴邊,大罵道:“藍信一你個撲街,你搞什麼鬼啊!”
電話那頭,信一默默然地吐了口氣,有些委屈:“我隻是想請教你,如果,一個女仔對男仔說,今晚月色好美,是什麼意思?”
四仔隻覺得整個人都在向下沉,他不由得握緊聽筒,似乎隻有抓住什麼,才能阻止這種失控的感覺。
“喂?你還在聽我說話嗎?”
“她跟你講這句話?”四仔應該慶幸,隔著電線信號,他的聲音聽上去依舊毫無波動。
信一稍有震驚。他都未點名,四仔卻已確認了那個人就是莫妮卡,但很快,信一便歸因於老人中心那天對四仔說的心裡話:“是啊,我聽了你的話,對莫妮卡坦誠,她這麼回答我,然後……”
信一沒說出來,卻控製不住自己去想。
他伸手觸碰著嘴唇,沒有煙味和酒味,都是薄荷牙膏的味道。
莫妮卡的吻就像撥弄了一個開關,信一的身體比他的大腦更清楚,接下來該怎麼做。但這顯然不是打架,不是對抗,更具體地說,是場必須默契更好的共舞。他應當讓莫妮卡成為他的一部分,也要做好為之獻上所有感官的準備。
可他們都正處在野馬一般的年紀,年輕蓬勃,心緒激越,難免充滿破壞力。莫妮卡已緊緊錮在信一的肩膀上,還是差點將唱片架撞倒。她稍微離開他,用婉媚的眼神控訴:這狹窄的地形實在安放不了那麼多的盛情。
信一會意,雙手牽起莫妮卡,退往更寬更軟的沙發,更是將自己作為鋪毯,墊住莫妮卡。這種事吃點虧沒什麼不好,信一豁達地與莫妮卡十指緊扣,誰叫她腰不好呢?
音樂還在播放,莫妮卡卻覺得她才是那張唱片,依偎在圓盤中輕輕旋轉,任由信一的手掌遊走過屬於她無二的軌跡。隔著衣物,唱針的存在感越來越強,莫妮卡忍不住揪住信一後腦上蓬鬆的卷,於此同時,燙熱的手指也不經意掃在莫妮卡後腰的疤。
莫妮卡顫抖了一下。
“怎麼了,還是不舒服?”信一音色裡仍有動情的沙啞,他任莫妮卡伏在肩頭,牽開衣擺,仔細查看起可怖的傷口,忽然被一種難言的負罪感擊中,他不得不停下來。
藍信一,你真是禽獸。把女孩子叫到自己地盤不到一個鐘頭,就拉著彆人做這種事。
信一用泛紅的眼環視整間屋,在心裡責罵起自己:沙發太小,地板又太硬,莫妮卡如果再受傷怎麼辦?而且這裡也沒有衝涼房,更沒有換洗衣物!最最重要的是,連保護措施也沒有!可以說,除了氣氛好,這裡根本不適合過夜!藍信一,你還是不是人!
至於是莫妮卡主動?莫妮卡怎麼會錯呢!都是自己太輕浮!
信一將莫妮卡的頭發撥到耳後,把她放上沙發,將散開的扣一顆一顆係回去,脖頸上青筋還在跳動:“不想回去,今晚就在這裡睡,我把鑰匙給你,以後不開心,隨時都可以來,好嗎?”
莫妮卡抱著膝蓋,幽幽地看著他扣腰帶:“你真沒事?”
“沒事,明天見。”信一躬身吻了吻莫妮卡的頭發,然後關好門離開。
第二天,整晚沒合眼的信一盯著鐘買了艇仔粥和一小束花,趕去唱片房時已是人去樓空。除了昨晚的那句話,莫妮卡什麼都沒留下。
信一感到無助,隻能繼續請教他的好軍師四仔。
聽著電話那頭長久的呼吸聲,再聯想起莫妮卡昨天又是一夜未歸,四仔沒什麼不明白的。
“今夜は月が綺麗ですね。”四仔的腔調淳厚,咬字卻緩慢、深沉。
“啊?”信一不明所以。
“ばか。”笨蛋。
信一不知道夏目漱石,也不知道那句話的含義,她卻偏偏說給他聽,怎麼不是笨蛋呢?
這一句信一又聽懂了:“喂,你罵我乾什麼?”
“撲街h社會就應該多讀書。”
言儘於此,四仔再次掛掉電話,他原地發了一會呆,然後如往常般,從藥櫃裡揀藥出來,放在秤上取量,再將它們用藥鍘切碎,統統丟入搗藥皿。
他一直沉默,卻無法阻止自己在心裡重複那句話。
對於四仔的苦惱,莫妮卡渾然無覺。她隻是覺得近來林醫生心情不太好,儘管戴著頭套看不到臉色,但氣壓明顯偏低。她試圖同四仔破冰:“你最近,心情不好?”
“……沒有。”四仔還在倒弄著藥杵,沒有抬頭。
莫妮卡又問:“那就是我得罪你咯?”
“不是。”生硬到了極致。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莫妮卡發現四仔其實是個好脾氣的人,此時的樣子,絕對不正常。
莫妮卡試圖自省,難道是那晚被王九拉著喝酒的事被四仔發現?不可能。再往前追溯,就隻能是那天中午,四仔答應送飯,人卻沒來老年中心了。
“那天中午,你為什麼沒來?”
“你有飯吃,不需要我。”四仔搗藥的動作驟停,他不該這樣答,心生悔意後,更是昏招頻出:“你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
無論是疑惑,還是故作輕鬆的微笑,都從莫妮卡臉上消失殆儘。她怎麼可能聽不出言外之意?
好得差不多,所以你不用經常來。
“你是覺得我纏著你不放?”莫妮卡忍不住窩火:“是你說的,可以請教你中醫經脈的事,我才來的,不過現在,沒這個必要了。”
“我沒這樣想!”四仔立刻站起身,否認道:“客人的藥我忘記做,要好急,我……你要的醫書,我已經都找出來。”
四仔的手上全是藥渣,乍一看像是新添的傷疤,襯得高大的他格外狼狽。
不知為什麼,麵對這樣的四仔,莫妮卡總會心軟一些:“在哪裡,我自己拿。”
“在裡麵,我房間的桌台上。”
莫妮卡不言語,隻往裡去了。外間隻剩四仔一個人,他卻沒有半點輕鬆的感覺。
不出意外,今天以後,他不會再常常見到莫妮卡,會被疏遠、被討厭著。莫妮卡可能不會再吃他做的飯食,不會在紙條上留下隻字片語,遇到困難也不會向他求助。
其實,他應該對此感到滿意才對啊。
可是莫妮卡又做錯了什麼?她和信一在一起也好,十二少中意她也好,都跟他林傑森沒有半點關係。
就這樣吧,四仔頹然地掃視著滿壁的暗昧影音,這才是他的歸宿。
情緒將四仔拉扯得夠久,久到他五分鐘以後才意識到,莫妮卡一直沒有出來。
忽然想起什麼,四仔麵色突變,立刻往臥室跑了過去。
不要……千萬不要是……
噩夢成真。
莫妮卡站在他的書桌櫃前,手裡拿著一份沒署名的醫案。
現在搶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四仔轉過身,大步往醫館門口走去,拉門上鎖,一氣嗬成,然後他又幾步返回,反手將臥室的門也鎖上。
莫妮卡的的目光還停留在那份醫案上,臉色也不太好看。
城寨龍頭得了絕症,這對她而言無疑是最壞的消息。要和龍卷風合作,那當然龍卷風必須活著。一旦這件事傳出去,威爾黃絕對會立刻讓她離開城寨,之前的種種布局幾乎都要白費!
兩個人在狹窄的房間裡對峙,四仔死死盯著莫妮卡,莫妮卡則死死盯著手上的醫案。
“我要多謝你這麼信我,才讓我現在就看到這個。”終究,還是莫妮卡先打破沉默:“龍卷風患癌,所以你要打算在這裡關我一輩子?”
“不是他。”四仔否認著。
莫妮卡合上醫案,再將另一處的幾本雜誌往四仔懷裡一丟,書頁撞上厚實的胸膛,零落地散開。封麵上是個身著醫師服,消瘦卻目似明星、神采跋扈的日本男人,旁邊印著藍色的標語:
帝國の抗癌聖體,財前五郎。
“不是我亂動你房間,你把這幾本書放得這麼顯眼,我不想注意到都難。”莫妮卡指著雜誌上的標題,一本一本地讀:“《臨床外科》《醫事新報》《外科學會雜誌》,都是日本醫學界的前沿,這幾本的專題,又剛剛好都是講癌的,讓我猜猜,老阿叔哪裡不好?肺癌?不奇怪。現在他抽的每根煙,都是他墳頭的返魂香啊!”
莫妮卡憤怒到了極點,得了癌還抽煙,知道他得癌的四仔也不勸!
四仔還在做著無謂的抗爭:“我說了不是他。”
“老拳師手是最穩的。怪不得他給我洗頭的時候,手指一直在抖,控製不住,跟穿開襠褲的時候捉過五百隻麻雀一樣抖,我當時就覺得奇怪。況且城寨裡除了他,還有誰得癌,用得著你這麼努力?”
唬不過去的,莫妮卡何其聰明。
“你想怎麼樣?”四仔直起身體,擺出攻擊的姿態,肩背將門遮得嚴嚴實實。
“你會殺我?”莫妮卡低眸,看著自己的雙手。
四仔一愣,搖頭:“我不會殺你。”
“那就讓開。”
莫妮卡前進幾步,四仔巋然不動,外露的眼中滿是沉重的央告:“莫妮卡,這件事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一旦消息泄露,城寨朝不保夕,所以,龍哥都不去醫院,他說了,連信一都不可以講,我答應幫他保守秘密。”
“我不說給任何人,直接跟他本人說。”
四仔握緊莫妮卡的兩肩,仗著足夠高大,就快要將她包裹住,說不清是控製,還是維護:
“我不會讓你走,如果你去找龍哥,他一定會殺你。事關城寨安危,那是他的底線,他不會因為任何人動搖,你明不明白?”
莫妮卡沒有立刻回答,四仔低首,隻能看到她的發頂,烏黑繁茂,精心打理過,光是看,就無憂無慮的樣子。然而下一瞬,他又看到了噙著笑意的眼睛。
“原來你是擔心我,那就好辦多了。”
四仔鬆開手,渾身冰涼。他後知後覺到,原來,莫妮卡的目標不是龍卷風,而是他。
原來莫妮卡從頭到尾都沒打算找任何人對峙,單純是在試探他對這件事的心意,可惜,此時再用凶狠偽裝,已經來不及了。
好在莫妮卡從來隻試探,試探出結果後,也願意互換真誠:“實話說,我是這個城寨裡,除了關心龍卷風的人之外,最不想他有事的一個。他如果有事,我白來城寨一趟,而且隻要這件事傳出去,我老豆會立刻讓我回去,打發我去給澳門某個超雄男當填房。”
四仔逐漸冷靜下來,語氣恢複僵硬:“那你就保守秘密,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Sure,但是這樣不夠,他一定要戒煙。”莫妮卡點點頭。
“我勸過,沒用。”四仔從發現病情起就在勸,龍卷風反而抽得更凶。
“硬勸當然沒用,要攻心。”雖然與龍卷風隻見過一麵,莫妮卡卻總覺得他身上有股不明來由的死氣,可他明明又在好好地活。
攻心。四仔心中嘲弄:就像你對我這樣是嗎?
莫妮卡無知無覺,還在繼續打算:“一個人隻要想活著,就沒那麼容易死。他一定要及時治病,我們必須繞過醫院,神不知鬼不覺,搞到特效抗癌藥,現在隻有我可以做到。”
“你要救龍哥?你打算怎麼救?”四仔眼睛睜大,像是瞪著人,有些凶。
“我當然要救他。”莫妮卡眼睛眨動,又像是想起什麼壞主意:“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不然,我找彆人也一樣。”
“彆人……”四仔喃喃,她當然可以找很多人,信一,十二少……
勁瘦的手臂忽然從四仔肩側推過,掀起一小陣掌風。隻見莫妮卡一手撐向四仔身後的門,然後踮起腳湊到他耳邊:“林桑,あなたもこのことを他人に知られたくないでしょう(你也不想這件事被彆人知道吧)?”
“?”四仔滿頭問號,疑心莫妮卡是否偷看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我要你答應,做我的……”
“???”
“木人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