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包廂的圓桌上,已酣戰過幾場,殘盔斷甲滿鋪,一甕黃酒也見了底。
tiger和龍卷風都是隨性派,時而徒手,時而用用工具,唯有狄秋使遍了八件,將隻隻肥蟹拆做空殼,還能原樣拚回去。
“最近呢,有個趣事,我講給你們聽。”酒意將tiger醺得飄飄然,話也比平時多了些。
“什麼事啊?”狄秋問。
“觀塘西,出了個新社團永和會,好高調,工會起家,將那邊好幾個場子都收了,現在想立門戶拜碼頭,名紙都遞來我這裡了。”tiger半眯著那隻完好的眼,聽不出喜怒。
“工會?”饒是狄秋洗底已久,聽過也有些詫異:“外地人?哪裡的?”
“廣州。”
狄秋若有所思:“外鄉人要在香港立足,不是件易事。觀塘成片工業區,打工仔多,老板看場更緊,異軍突起,的確引人關注。”
“這還不是最有趣的,”tiger搖搖頭,從兜裡抽了支煙銜住:“他們頭馬,是個女人,有看頭啊。”
十二少不由產生了些許壓力:“女人做頭馬,應該好能打。”
不知為何,信一想到莫妮卡,但這個荒謬的想法很快就被他甩開去:“tiger哥,永和會誰坐館呀?什麼背景?”
“不知道,沒人知道,也沒人見過。”tiger看向龍卷風,疑惑道:“阿秋退隱多年,沒收到名紙好正常,但你該有呀,連大老板都收到了。”
龍卷風向信一投去問詢的目光,信一仔細回想後,還是搖了搖頭。
tiger笑著點煙,遞了一支過去:“好家夥,不把你龍卷風放在眼裡啊。”
“那名紙你接不接?”龍卷風接了煙,已依舊老神在在。
tiger沉默片刻,回答:“沒想好。”
“你不準接。”忽然之間,龍卷風霸道起來。
tiger一愣,隨即笑著吼道:“你有病呀?我接不接關你屁事!”
“我這個人,很記仇的,”龍卷風一本正經地犯著牢騷:“阿虎,他都沒給我遞名紙,看不起我,是兄弟,不準接。”
在王九的摧殘下,輪椅發出了不堪重負的響動。
他沒有要將莫妮卡推下高樓,單純耍著癲,在偌大平台上,推著車橫衝直撞。
瘋子想做什麼,莫妮卡無從知曉,奈何耳邊的風和王九都過於喧囂,皮肉與靈魂都如同在重溫噩夢。
莫妮卡左右猛拉手刹,喳聲刺耳,輪椅被迫停住,莫妮卡回敬他:
“嗨,鐵板哥。”
王九不滿地低哮,兩臂向前合抱,莫妮卡折腰一躲,同時鬆開手刹,滾輪環轉,一記釘腳快而狠,隻蹬王九小腿。
一腳受力,輪椅骨碌碌往後退去,莫妮卡落地站起,略帶錯愕地平視著燈彩下光怪陸離的豺狼影。
王九見莫妮卡並未喪失戰力,反倒鼓起掌來:“好好好,醫學奇跡。”
回憶著剛才那一蹬的腳感,莫妮卡狂跳的心臟稍微平複:“喂,你破功了?誰做的?good job!”
小腿上的麻痛不算什麼。王九冷森森地耽視,少見地沒有還口。
誰做的?還不是拜你所賜。
廟街一戰,莫妮卡慘重,王九也好不到哪去。兩個肉票,一個放鴿子,一個就在王九眼皮子低下被人擼走。大老板從來不是什麼和善人,難以置信自家頭馬到底是太廢,還是被人下了降頭。
大老板先叫王九破了功,在眾多馬仔麵前,讓他寡著上身,反綁雙手,跪在一片鏽蝕的鐵蒺藜上。
王九嬉皮笑臉地求著饒,大老板的麵容被漫畫書遮擋,鼓脹的肚皮起伏,罵罵咧咧:“我真是搞不明白,你撞鬼啦?幾歲小孩可以從碼頭跑到廟街,馬拉鬆神童啊?”
罵到興起處,大老板當胸一腳踹去,王九身體歪倒,鮮血與汗在肌肉上淋漓一片,與牆上飛瀑遙相呼應。他邊喘便笑,麻木地求饒:
“大佬,怪我,怎麼罰我都應該。”
同去的馬仔看不過去,跪著幫王九說話:“不是的大佬!那小兔崽子有幫手,是個女人,好能打,一個人單挑我們幾個,我們的傷都是她打的!”
王九閉上眼,無聲地道:“蠢仔。”
大老板放下漫畫,看向那馬仔:“女人?誰呀?叫什麼名字?”
馬仔被那眼神盯得渾身一涼,本能道:“不知啊……”
話音未落,一把刀當胸而過,那年輕馬仔懵然倒在了自己的鮮血中。
“什麼都不知道,還敢頂嘴。你的人,你自己說,該怎麼處理?”大老板被氣得發熱,合起漫畫扇風。
“廢柴一個,拖下去喂魚咯。”王九在蒺藜上翻滾,笑聲不停。
大老板抓住王九的頭發,將他提起:“你這麼廢,是不是也該去喂魚?”
“大佬……”王九唾出口血,眼珠向上轉動,黑白兩色,被血線濁蝕:“給次機會……我保證,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
“就這樣。”身體再次被摜倒,大老板抽了條乾毛巾擦著手:“其實我也不想這麼做,可不教訓你,怎麼給金主交代?那個蠢貨剛好,幫你背鍋,就說他是二五仔,走漏風聲,肉票跑路。我困了,你自己去看醫生。”
“多謝大佬……”
大老板晃晃悠悠地離去,直至步聲完全消失,蛙仔等人才上來攙扶。
“彆過來!我沒事!”
王九滾離刑具,方從血海中的渡岸,他孑然站定,眼淵中埋下兩顆憤恚的種。
事後複盤,王九卻不如想象中那麼記恨壞事的莫妮卡。馬仔好呼擁他,大老板忌諱,正好借此機會消他威望。否則來日要是尋不到由頭打壓,反而更容易被滅掉。
但這並不耽誤王九派人打聽著莫妮卡消息。
隻是廟街口風太緊,城寨更甚,連個字母都問不出來。
直到不久前觀塘永和會冒頭,那個能打的女頭馬的事跡在道上傳的風風火火,這件事才模棱兩可地收場。
顯然,比起天降英雌,大老板更疑心是彆家要砸他場子,他氣得沒接永和會的帖,還假惺惺地安撫王九要是輸給這種女人也算情有可原。
王九知道,莫妮卡絕不可能是永和會頭馬,到底卻什麼都沒講。
見王九遲遲不回答,莫妮卡也領悟了答案:“你家大佬真幽默啊,將自家頭馬打到破功,殺敵一萬,自損一億,等到拚架搖人,他自己上?”
“天真,我不上,大把人上。”王九大步朝莫妮卡走來,邊走邊撩袖。
“喂,你傷我也傷,相煎何太急?”莫妮卡退到輪椅旁抵在前頭:“你不要過來啊,孤男寡女喋血酒店,新聞會寫得好難聽的!”
莫妮卡看似瑟瑟發抖,實則躍躍欲試。
破了功的王九其實沒那麼可怕,她正好可以試驗在四仔給的醫書上學到的知識。
但王九隻是從莫妮卡手上拉過輪椅,鳩占鵲巢。他向後一枕,倒對莫妮卡,咧笑著露出髭須同咽喉:“不錯呀,怪不得你愛坐。”
莫妮卡卻看到他脖子上那串珍珠項鏈,伸手一把拽住:“還給我。”
右腕被虎口一固,王九沒上勁,隻是理直氣壯:“小姐,你搞得我這麼慘,我拿你條頸鏈都不夠啊。”
莫妮卡想收手,卻抽不出來,反唇相譏:“項鏈是買給我二媽同我老豆的瓷婚禮物,女款,這位先生,請問你是要跟我老豆結婚?”
“你不介意的話,我是沒所謂啦。”手腕被下拉,莫妮卡彎身湊得更近,便聽王九語調驟降,渴了餓了般:“殺了他,是不是就可以繼承他遺產?”
這次王九換了一副純黑的墨鏡,莫妮卡盯著那鏡片,俶地發現自己的影子竟無比清楚,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王九鬆了手,又問:“跟我喝兩杯?”
莫妮卡一怔:“你瘋了?我們都有傷,喝什麼酒?”
“想喝就喝咯。”王九不知從哪裡掏出一瓶玉冰燒,從封口到貼標,都上了年頭,很複古。
“想不到你穿衣這麼時髦,口味竟然這麼老派。”
王九抬起眼皮,有心將莫妮卡的衣飾打量一遍。今天莫妮卡顯然是精心打扮過,對比他,如雲泥,更是一場格調上的降維打擊。
隱秘的細刺在王九心頭作祟:“富婆嫌人老土都這麼高級?”
莫妮卡白他一眼,雲淡風輕:“老土又怎樣?哪個死了不入土,快點開蓋啦。”
王九將酒瓶啟開,香氣四溢,莫妮卡才後知後覺:“沒杯子怎麼喝?”
“不是啊,本來就沒打算跟彆人分。”作弄的心思突如其來,王九壞笑:“嘴對嘴喝,我是沒所謂。”
莫妮卡懶得搭理他的怪話,轉身往外走去:“等我一下,我去樓下借兩個杯——”
王九蹬動輪椅,橫身攔住,陰沉地注視著:“你又想走?”
“……”莫妮卡抬手,將左腕上的一支掛銀扣的鐲子取下,遞給王九。
“什麼意思?”
“銀扣裡有我阿媽遺照,我不會跑的。”
那又怎樣?一支破鐲就能留住人?王九不信,但他還是接過了那支手鐲,任由莫妮卡離開天台。
王九用手指摩挲著那條養護得很好的銀鐲,反複驗看。
的確,這是這女人身上最不值錢的東西。好奇心作祟,王九用拇指撥開銀扣,裡麵果然有一張黑白的合照。
夜色和墨鏡疊上那模糊不清的影像,王九卻第一時間認出,裡麵偏小的那個女孩,正是莫妮卡本人。
可那時候的她,看上去完全不像個大小姐,短褂羊角辮,要多老土有多老土,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唯獨沒變的,是那雙不服輸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