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室的大門豁然開啟,討俏的哨音拐了個彎,彰顯存在。
頂著阿婆阿爺的目光,信一推門進來,大大方方:“哇,大家開party呀,算我一個好不好?”
伴奏聲止了一瞬,而後又流利的響著,莫妮卡坐在琴前沒看他,信一頓感酸澀,但他很快便堅定了決心。
四仔說得對,喜歡就要去追。他都還沒有嘗試過對喜歡的人敞開心扉,為什麼就要退縮?
“你進都進來了,快點找個舞伴呀。”十二少正和瑪麗踩著進退步,悠閒恣意。
“好呀。”信一長腿前邁,徑直朝著莫妮卡而去,伸出手掌:“不知道黃小姐肯不肯給麵子,陪我跳支舞呀?”
琴音暫停,莫妮卡轉過來,指了指輪椅:“怎麼跳?我都坐輪椅了。”
“坐輪椅也可以跳,交給我。”信一將手伸得更低,姿態傾情。
莫妮卡遲疑著將手指搭上,立刻被緊緊地握住,接著信一轉過身,對老人們玩笑道:“接下來,就勞煩各位聽下錄音帶啦。”
瑪麗也道:“好呀,也讓miss黃跟靚仔放鬆下。”
可憐十二,眼巴巴地望著卻不能加入,嘴巴氣鼓鼓地裝金魚。
輕快舞曲從磁帶機中傳出,眾人改換舞步,信一一手牽著莫妮卡,一手輕滑輪椅,款款舞動著。
莫妮卡沒怎麼動,隻是將雙手和輪椅都交給信一掌控,任由他將自己拉近,或是推遠。一高一低的舞蹈使兩人看不清對方的表情,莫妮卡時而能聞到信一身上的煙草味道,時而又滑遠去,指尖觸著指尖,若即若離。
信一似乎精於此道,勁瘦的腰身在一次次扭擺中將襯衣絞出褶皺,莫妮卡盯著看,冷不丁地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他們是在正常的跳舞,是不是就必須環抱住他,然後共享心跳。
“今天複工,為什麼不跟我說?”輪椅被一下子帶近,信一低頭,漫不經心地問。
原來是在意這個。輪椅自如地轉了個圈,莫妮卡坦然回答:“我上次說過的,我有一點點生氣。”
夾在莫妮卡和龍卷風中間,信一也很委屈:“小氣鬼,用氣這麼久?龍城第一靚仔陪你跳舞,可不可以消氣了?”
莫妮卡將信一掖進衣內的領帶抽出,繞在手上轉,沒多一圈,兩個人就更近一點。信一瞳孔漸張,偽裝乖巧的大小姐正一點點對他露出本來麵目。莫妮卡內裡是乖張的、綺麗的,甚至是惡劣的,他卻為這樣的發現而感到驚喜。
而莫妮卡看信一,覺得他何嘗不是以散漫的外表,保護著那顆通透又細膩的心。
兩個人互相吸引著靠近,直到信一的膝蓋快要撞到輪椅,莫妮卡才鬆了手:“不可以哦。”
信一不退反進,迎難而上:“你要怎麼樣才肯消氣?”
“嗯……”莫妮卡眨眨眼:“龍城第一靚仔嘛,不需要提示也可以找到答案的,再接再厲。”
“瑪麗真是精神好,陪她跳舞,都不帶休息的。”從老年中心出來,十二少感慨著。活動量雖然不大,十二少還是出了點薄汗,肌膚泛著光,眼亮心也亮:“回頭給她買點鈣片。”
信一接著說:“瑪麗是個傳奇老太,曾經是鹽官家大小姐,之後走難來香港做交際花,幾十年浮浮沉沉,靚了一輩子,體麵了一輩子,仍然初心不改,中意靚仔。這份心氣,真的好難得。”
作為城寨二把手,信一對每個人的來曆都了然於心,談起他們時,就像談起了自己的家人。
“是啊,唱唱跳跳,說說笑笑,開心過一天是一天。”十二少枕著劍,餘光瞄向沉默的莫妮卡,走到她輪椅邊:“莫妮卡,十五中秋,要不要去廟街食蟹呀?蘇州貨,好肥的。”
見被搶了先機,信一不甘道:“喂,你怎麼不請我,不夠意思呀?”
十二回答:“不用我請你,tiger哥請了龍哥秋哥,龍哥哪次沒帶你去?”
信一被這話噎住,剛要反擊,便聽莫妮卡道:“sorry,我去不了哦。”
“啊?為什麼?”
莫妮卡笑了兩聲,又裝得凶巴巴:“喂,我沒有自己的家人嗎?不用吃團圓飯呐!”
十二尷尬地跟著笑,又逗樂又找補,信一看著莫妮卡的笑容,心裡不是滋味。
那天他聽得清清楚楚。莫妮卡有個能讓女兒勾引大幾十歲男人的老豆,還有後媽、繼弟……她的中秋,真的能吃頓團圓飯?開開心心?
“那天,我開車送你回去。”信一想得很清楚:頭馬親自送莫妮卡回去,至少不會讓莫妮卡的父親覺得她在城寨毫無進展。
莫妮卡點點頭,領下這份情。
中秋當夜,廟街鼎翠樓包場,tiger做東,一樓二樓滿座,三樓獨辟包廂,隻請龍卷風和狄秋同席。兩個頭馬上樓打招呼,打扮的一個賽一個的精神。
信一給tiger和狄秋一人送了盒古巴產的手製雪茄,討喜話張口便來:“今晚有這麼好的口福,當然要給長輩都送份心意啦。多謝tiger哥做東請客,多謝秋哥平時照顧城寨。”
“越來越會說話了。”tiger穿著黑衫,外罩暗紅色皮衣,喜氣稍微中和了冷肅感。
狄秋也極是認可:“看看這些後生仔,覺得自己也變年輕。”
tiger收了雪茄,瘦指往旁座一抬:“今天算家宴,你兩個就在這裡坐,熱鬨點。”
“好呀大佬,”十二立刻答應:“我幫你們剝蟹斟酒。”
信一則看向煙不離手的龍卷風,見龍卷風微微頷首,方才對tiger道:“多謝tiger哥。”
傳菜後,烤乳鴿、凍花蟹、窩燒溏心鮑、清蒸東星斑,燒鵝、蒸雞等一一上桌,再是熱騰騰的屜籠,薑片同紫蘇葉引著河鮮的香,兩甕紹興黃酒也同時上桌。
十二轉桌,為三個大佬倒好酒水,東道tiger率先舉杯,龍卷風摁滅煙頭,同狄秋一道端起。
tiger傷了喉嚨,不喜多話,開場也簡單:“又到一年中秋,我沒彆的意思,每年我們幾個老東西能見見麵吃頓飯就好。”
逢年過節於狄秋而言不是喜日,那些和樂的祝福也隻會是更加紮心的利刃。但tiger的話使他感到寬慰,他同tiger碰杯飲,也少有地開玩笑:“彆把自己說得這麼淒涼,你tiger的客席我哪次沒來?講得你好像很想我們一樣。”
揭開蒸屜,十二又將蟹分好,手被燙得直摸耳朵。
tiger放下喝空的酒杯,用剪絞開繩,徒手從容剝蟹:“阿秋,我不是說你,我是說他,”
被點到名的龍卷風卸著蟹腿,手勢卻像夾煙,他隔著墨鏡看過來,有些好笑。
眨眼間,蟹殼已如紙殼般破開,tiger用拇指同食指撚住口器,將極寒的蟹心一並扯出:“最不愛出門的就是他,躲城寨裡扮龜,年紀越大越自閉,我怕他過幾年,老年癡呆啊。”
“哈哈哈……”狄秋胸前掛珠都在晃,邊笑邊用圓錘敲蟹背,動作文雅。
受了揶揄,龍卷風也跟著笑兩聲:“你們二位,要不要照照鏡子?”
他用指勁撚碎蟹腿,就著黃酒,嗑瓜子似的:“一個腦門上可以圍海造田,一個都可以原地出演柯鎮惡,還當自己三十歲?”
狄秋摸著額頭,小聲自語:“真有這麼誇張?”
龍卷風的嘴還在發力:“出來闖的事就交給後生仔咯,對不對,十二?”
十二少嘬著蘸過醋碟的蟹腿,笑嗬嗬地接話:“哪有啊龍哥,五六十歲正是該打拚的年紀,我們做晚輩呢,最好跟大佬一世,大佬要演柯鎮惡,我就扮郭靖咯。”
信一笑了兩聲,有些損。十二少立刻問他:“怎麼,我這麼有型,演不得郭靖嗎?”
“你個小鬼就知道偷懶,再沒個正型,隻怕到時候演郭靖沒你的份,隻有演歐陽克。”tiger剔著白如雪的蟹腮,不疾不徐,從頭到尾,手上都沒有沾到蟹膏。
自家大佬的拆台給了十二少會心一擊,話中的深意更是耐品。
信一同十二少對視一眼,忽然覺得這蟹膏吃起來有些心驚肉跳,龍卷風也同tiger確認著眼神,看似不經意,卻都在替自家後生仔較勁。
狄秋不明所以,於是狄秋決定另起話題:“對了,黃家那個女仔,有沒有麻煩你呀?”
“咳咳咳咳……”龍卷風一口酒嗆到,一邊憋笑,一邊接過信一遞來的紙巾:
“啊?麻煩?沒啊,不麻煩,不信你問信一,信一,你說,‘黃蓉’有沒有讓你麻煩?”
“黃……我……不是……”這場暗語大戰,終歸還是集火到了信一身上,隻見信一一張俊臉肉眼可見地變得跟螃蟹一樣紅,他氣急敗壞:“喂!大佬!你不要再笑啦!”
中秋當夜,美麗華大酒樓,另一場團圓飯也剛起了頭。
四口人,各坐一方,莫妮卡在客位,腹中空空,隻因為坐在主座的威爾黃,遲遲沒有動筷。
她剛推著輪椅進來,威爾黃責備的目光便壓下,繼母珍妮鄭撫住他,他才按捺住火氣,隻是沉聲責備:“自己搞成這樣來跟家人吃飯,你還知不知道臉麵?”
“對啊,還玩遲到。”弟弟黃耀祖也如往常煽風點火:“我這麼忙,都抽出時間陪爸和二媽食飯,你這麼不顧家,小心以後你老公不要你。”
莫妮卡懶得施舍眼神:“你癡呆嗎?老豆要讓我跟h社會,放心,他不要我之前,我會先讓他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黃耀祖想還嘴,又去看威爾黃的臉色。
“好啦!女仔家家,講話不三不四。”威爾黃粗暴地打斷這場兒女紛爭,又問:“城寨那個爛仔送你過來,沒被記者拍到吧?”
“他不是爛仔,坐你旁邊這個才是。”莫妮卡糾正完,又換上嘲諷語氣:“而且,我們黃家,現在應該沒有被記者拍的必要哦。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大家都看好榮先生。老豆,你out啦。”
威爾黃被氣得將桌子敲得邦邦響:“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講話?黃曼玲,不是我逼你去跟h社會的!你如果不接受,早點回來嫁人,你的豔聞醜事還沒傳去澳門台灣,嫁出去,我也清淨!”
“老豆,”莫妮卡的聲音裡已聽不出悲哀,或是難過的情緒,隻有無奈:“一房多賣是犯法的。”
“你,逆女……”
“好了,哪有這樣說自己女兒的?”珍妮鄭一手勸服威爾黃,又轉頭道:“莫妮卡,彆惹你爹地了,他也是關心你,同這些古惑仔混,拋頭露麵有什麼好的?”
珍妮鄭八麵玲瓏,轉頭又指責起威爾黃:“你也是,外地人有什麼好的?就這麼看不起你女兒?上次莫妮卡同我去茶會,好幾個大戶都中意她,也不計較莫妮卡以前的事呀……”
輪椅滾動,刺耳聲打斷了珍妮鄭的喋喋不休,莫妮卡從桌上拿了塊月餅,轉頭離開。
包廂門打開,又很快關上,包廂隔音效果很好,哪怕不歡而散,莫妮卡也聽不到父親的狂怒聲,這就是他所追求的體麵。
進入電梯,莫妮卡直上頂層。
天台少人,莫妮卡滿眼儘是如絢星般的琉璃華彩,她劃到欄邊,麵朝港島盛大的夜景,沉默地將月餅往口中塞。
是她最討厭的甜,甜得牙根都在痛。
儘管今夜的經曆不甚美妙,莫妮卡也沒有悲傷得不能自已,被人窺伺,她很快感知到。隻是她還來不及反應,身下的輪椅就猛然掉轉了頭,向前急速滑動。
漆黑的影如鬼魅般降臨,興奮的喧笑帶走莫妮卡最後一點悵惘。
王九把住輪椅,就像在路邊撿到了新玩具,已躍躍欲試。他將身體的重量摜向輪椅,加速前推,低下頭,任發尾同莫妮卡的混作一氣:
“嗨,詠春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