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沙咀(1 / 1)

原本垂軟的襯衫口袋,被這一遝鈔漲得鼓鼓囊囊,沉甸甸如果實般掛在王九胸口,露出小片古銅色的皮膚。

莫妮卡將指尖從那略顯粗糙的衣料上抽離,依稀聞到了青芒皮和酒的味道。王九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莫妮卡,連眼也不眨。

忽然,他爆發出連串的張狂謔笑,一聲高過一聲。兩方的對峙在毛骨悚然中,以王九主動轉身而去作結。

莫妮卡還在盯著那背影發呆,下一秒就被信一一把帶過。

信一眼中滿是不作偽的眷注:“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h社會咯。”很囂張的那種。

“你知道還去惹他?”信一沒好氣:“他是果欄大老板的頭馬王九,爛人一個。”

“Just relax.”莫妮卡搖了搖空空如也的零錢包,對信一道:“爛歸爛,但我覺得他好開心唉。”

王九是真的很開心。

儘管賭馬輸了不開心,仰視藍信一包場vip區不開心,藍信一兌獎兩萬也不開心。

但有靚女給他塞錢,王九就感到很開心。

王九一邊走,一邊伸手將胸袋裡的鈔拿出,放在手中點過,正好八張。蛙仔極是為王九不平:“哈,茂尼富婆,人傻錢多,鐘意城寨那個小白臉。”

“你真是蠢似豬,她給我八百塊,你怎麼不說她鐘意我?”王九嫌棄著,他轉頭望向莫妮卡早已走遠的方向,忽然發現已經想不起莫妮卡的臉,隻記得她的嘴唇,很紅很紅,車厘子一樣的顏色。

王九堅信自己腦子沒有壞,那是一種進化,反而幫他清除掉多餘掛礙。

“鐘意九哥,也無不可啊。”蛙仔吹捧道:“九哥方方麵麵都比那個小白臉強,是男人中的男人!”

小弟們左一句右一句地讚,王九笑得越發暢意,大手一揮,將八張鈔都給了他們,做大哥的,最懂有好大家分。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你賭馬一直贏。”信一執拗起來時,像個愣頭青一般,不得到答案不肯罷休。

莫妮卡捋著手套上的織花:“香港賽馬會不準有女會員,你猜我怎麼做的名譽會員?”

信一當然想得到:花錢買。

“捐贈金是公家的,贏出來就歸個人,是不是很神奇?”莫妮卡對這套早已見怪不怪,腔調滿是諷刺:“這種俱樂部賽事,很容易操作的,我們取自己的錢,其他人就慘啦,莊家設盤,外圍通殺,洗乾淨等著被宰。無論是城寨,還是香港,信息差同資源,都比錢有用太多。”

“你想說什麼?”信一感覺自己正觸及著莫妮卡的另一麵,或是莫妮卡主動地向他袒露著,但他沒有一點接近真相的喜悅,反覺得自己正在被推遠,他不願如此,不禁上前一步,搖晃的領帶險些觸上莫妮卡的手臂。

“沒什麼,”洞徹事理的深遠從那雙明眸消退,莫妮卡依舊開朗爛漫:“我隻是覺得,你好幸福。”

城寨中的少兒,大約長到六七歲,就開始展露出旺盛的精力與頑皮。而城寨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探險迷宮,對於他們更是有著吸引力。

當莫妮卡發現有幾個小孩已經熟練地踩著背,拉著手,對著青年中心那不高的牆頭躍躍欲試時,她就知道,不管不行了。

加高太麻煩,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在圍牆頂部,用水泥糊加上玻璃渣。

“隻是這樣,翻出去沒難度啊。”十二少摸著剃得乾乾淨淨的下巴,出起鬼點子來:“不如用刀片綁電線,插翅難逃。”

“……”

莫妮卡回以沉默,十二少卻依舊笑眯眯地討誇:“怎麼樣?我機不機智?”

“十二,”莫妮卡語重心長:“這裡是青少年中心,不是勞改中心。”

這段時間,十二少來城寨的次數明顯增多了,多得信一都懶得與他天天碰頭。時常莫妮卡還未下班,他就已經在外麵蹦躂,帶些小玩具、糖果,哄得小孩總是圍著他叫“大佬”。

十二少對此很是得意:“我同細路仔比較有緣嘛。”

莫妮卡順勢道:“既然有緣,那你來替他們糊水泥。”

搭好鐵梯,十二少將外衫脫下,遞給莫妮卡,都不用手扶,踩住橫欄幾下就到了頂。

平時十二少總愛散漫地行路,此時他兩腿站定,四平八穩地坐於半空,更顯得腿長腰也細。斜陽下,他左手撈桶,右手握泥灰刀,飽滿的臂膀隨著力道的收放,像是有了呼吸一般。

當軟塌的水泥被糊上牆頭,再不堪重負地變成嘀嗒下落的泥點時,十二少也開始出汗了。如此一來,那件原本雪白的無袖,臟的地方變得非常臟,透的地方,也變得非常透。

“啊呀,糟了糟了,汗水流進眼睛啦!”梯上發出聲類似驚喜的歎呼,十二也不下梯,隻是彎腰將頭壓低,朝著莫妮卡的方向:“莫妮卡,快幫我擦一下,好痛呀。”

布料輕輕沾上十二的眼角,拂過睫毛,正輕柔地為他將入侵的汗液攆出去。十二閉著眼,卻嗅到莫妮卡頭發上白花的香氣,從脖子到耳朵都在發燙。

“好了沒?”莫妮卡問。

“沒啊。”

莫妮卡盯著那已經有些發澀的眼瞼,將信將疑:“再擦就要破皮了。”

十二少這才綻開眼,一雙下三白凶得像虎,黠得像貓:“眼睛好啦,頭發也要。”

忙完牆上工,莫妮卡請十二飲糖水,剛坐下吃了沒幾口,就聽十二道:“那天晚上,你跟信一是不是撞到我老大tiger哥?”

“是啊!”莫妮卡答:“他好威猛,我都不敢直視。”

“tiger哥不凶的,他人很好的,他還記得你,還問我……”十二說到此處時,氣虛了些:“你是不是信一女朋友?”

“啊?”莫妮卡差點被一顆芋圓哽住:“你大佬這麼八卦?”

“……對,沒錯,他就是好八卦,tiger哥超級八卦的,”十二如同牽到話題引線,越講越起勁:“廟街的事,他都好奇,就連炸蝦阿嫂同炒牛河阿叔偷吃,他都知道……所以,他讓我來問你,你是不是信一女朋友?”

話繞了一大圈還能生硬地回到原點,十二的眼神又過於熾灼,還有什麼不懂。

莫妮卡低頭喝了一大勺豆沙,回答道:“不是啊。”

十二的心臟剛要同小鳥一樣放飛,又聞莫妮卡魔音穿耳:“我已婚。”

“啊?”十二隻覺胸口像挨了四仔一記老拳,堵了口老血,還要硬撐著無恙:“什麼時候的事啊?”

“那不重要。”莫妮卡自顧自地說:“反正又離婚了。”

“什麼?”十二原地複活,想讚一句“太好了”,又氣悶哪個男人不懂珍惜:“你們,為什麼離婚呀?”

“但是還有個兒子,名叫阿祖。”

十二少短暫地陷入了崩壞,又飛速找到了自己的優勢:他和細路仔有緣。

他已經準備好和阿祖見麵了。

“哈哈哈……你想什麼呢?該不會……真的信了?”莫妮卡笑得前仰後合。

“啊,你玩我?”十二少將糖水碗一放,佯作拍桌子瞪眼:“信不信我砍你?”

“你砍呀,”莫妮卡束手就縛,覆著手套的五指對著十二晃又晃:“左手還是右手?”

逞凶的眼神登時變得清澈,十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輕輕握住指端,緊緊牽住。

但到最後,他也隻是在莫妮卡手背上一拍,不自在道:“兩隻手啦,傻女。”

阿素母子決定這天離開城寨,去尖沙咀天星碼頭乘船返鄉。

結清房租,打包好行李,阿素特意請莫妮卡吃了頓打邊爐,謝她對蛋仔的照顧。

中途阿素回了個電話,匆匆買過單,臨時打算出門一趟:“不好意思呀黃小姐,用工單位弄鬼,不付我最後一個月的工資,我去跟他們理論。”

阿素在沙田北打工,一折一返十分浪費時間,莫妮卡索性道:“三地跑好麻煩的,不如我晚點送蛋仔去碼頭,我們直接在那裡會合?”

阿素推拒一番,還是應下:“多謝你呀黃小姐,沒想到最後這個時候,還要麻煩你。”

莫妮卡擺擺手,午休後,去福利會借車。

“要不要我送你?”信一從一堆賬簿中抬起頭來。

莫妮卡將鑰匙繞在指上轉動:“不用啦,我開車很穩的,很快就回來了。”

從城寨到尖沙咀不塞車不過半個鐘頭,莫妮卡一路無阻,很快便到了碼頭外,按照約定,阿素會在這裡與蛋仔還有她的兩個哥哥碰頭。

“黃老師,我看到我舅舅了。”蛋仔忽然指著窗外,就要開窗打招呼。

莫妮卡抬頭看去,神色登時變得難看,她一把將蛋仔的手掌按住,不讓他開窗。

“老師?”

“蛋仔。”莫妮卡強擠出笑來,安撫道:“彆出聲,給他們個surprise咯!”

才不是什麼驚喜。

蛋仔兩個舅舅畏畏縮縮地在原地張望,他們十步以內,站了五六個花衣長發的馬仔。

一些疑點在莫妮卡腦中被連成線,為什麼蛋仔的父親不讓他們離開城寨,為什麼阿素可以領到足額的撫恤金,為什麼兩個哥哥會對帶著孩子的妹妹如此關心。

她很快拚湊出了一個簡單的故事:或許是蛋仔父親無意得知警中密辛,死前威脅保全家人,阿素才拿到足額撫恤,但那些人從來都要趕儘殺絕,蛋仔母子唯有留在城寨才能保全。因此他們抓來阿素的兩個哥哥,使他們誘騙這對母子返鄉,離開城寨。

捋清因由,莫妮卡如麻的心緒逐漸平複下來。好在,她沒出去,蛋仔安全,但阿素就不一定了。

她要聯係阿素,阻止她來碼頭。

“蛋仔,你躲好,不要被舅父提前發現。”莫妮卡聲愈輕柔:“我去買汽水,想喝什麼口味?”

“士多啤梨!”

“好,士多啤梨。”莫妮卡下了車,反手鎖上了門。

莫妮卡走過一圈,就近看到個雜貨部,付過錢後,call機0723。

[彆讓阿素來天星,我同蛋去廟街。]

傳完訊,莫妮卡長舒一口氣,掛掉了電話。

轉過身,一截灰色尖領如幡般招展,蠻橫地闖入莫妮卡的視線,她本能地往後退去一步,正好對上王九狂熱的視線。

“halo,”

王九眉眼掛笑,咧嘴露出牙齒。風衣下的黑白花衫猶如在堆葉中扭動軀體的毒蛇:

“靚女,你好眼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