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馬會(1 / 1)

開醫館的四仔,會比大多需要外出的城寨人,起得晚一些。

城寨裡打鬥紛爭時有發生,受傷的後生仔總喜歡來四仔這裡看傷多些,或是因為他話少技術佳,或是因為信一同他好,又或是因有什麼彆的在吸引。

四仔總會罵他們是撲街h社會,卻知道,隻有這些人來過,他才覺得自己活在人間。

下床、換衣、洗漱、開門。

門上新貼白紙一張,附帶個洗淨的飯盒。四仔將它取下展開,上麵寫著昨日菜名,每道菜後,都煞有其事地畫上了米其林星。

茄汁牛腩三星,醬炒荷心兩星,就連米飯也有得到一顆星。

四仔沉默一會,總結出了原因:“水放多了。”

每餐後,四仔都會收到星星。有時他會聽取莫妮卡的評價調整口味,有時也會堅持己見,再期待第二天的紙上出現更多的情緒。

活著是一種聯係。

四仔從沒有和莫妮卡直接碰過麵,卻已提前了解她的口味。淡口,喜鹹酸,厭甜辣,肉類大多可以,水產必須新鮮。

而第一次聽說莫妮卡,是通過信一的口。

“樓上租出去,租給個大小姐,你說怪不怪,她老豆在香港有頭有臉,還有秋哥擔保,為什麼要來城寨?”彼時的信一滿臉嗅到危險的緊張,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四仔整理新購的番帶,頭也不抬:“關我屁事。”

“當然關你的事,”信一聲音賤嗖嗖地:“你將鹹片聲就敞開放,她忍不了幾天就走了。”

四仔揮拳砸向信一,卻被靈活地閃開,隻能罵一句:“撲街h社會。”

“說正經的,你要幫忙看住她,那個女人明牌有鬼,不知道圖什麼。”信一補充道:“就當是幫我,幫龍哥。”

“幫手盯梢,要收費哦。”四仔應下了請求,卻實在沒看出莫妮卡有什麼問題。

前麵幾天,莫妮卡過於安靜,樓上樓下相安無事,與不住人沒什麼區彆。四仔滿意,又感到莫名的歉疚。直到聽到莫妮卡與信一在樓道外的爭吵。

四仔了解信一,他隻是表麵鬆散,作為城寨二把手,比誰都敏銳冷靜。但那夜的信一卻失控了,他對莫妮卡發脾氣,字字句句,指責她同十二好,指責她錯看他。

而隔岸觀火的四仔,也被這場爭吵所波及,莫妮卡直接在他的門上貼了太上老君清靜經。

原來大小姐不是沒有脾氣,她也在忍耐,一份經書,沒有一個臟字,卻滿是挖苦。

四仔讀得懂:既著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

卻解不出: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靜矣。

何謂清靜,沉淪苦海的他早已不懂得了。

麵對莫妮卡的不滿,四仔采取了行動。給她送水、掃地、趕走試圖攀上她陽台偷走私衣的流氓,清除大部分居於此處的煩惱,這是他的道歉和妥協,莫妮卡沒有拒絕。

收衣那天,四仔知道莫妮卡正在看著他,卻也當做無事發生,互不打擾下,是從未磨合過的默契。

哪怕莫妮卡再進一步,提出蹭飯,四仔也隻是短暫地愣了一刻,不禁想道:不愧是能讓信一吃癟的人。

但如若一頓飯就能換取來日清靜,四仔甘之如飴。

自此,四仔料理著莫妮卡的飯食,莫妮卡也不再抗議。她買了一個CD機,播放著異國的爵士樂,用聲音將自己和四仔的夜世界隔開,直到新的一天來臨。

新的一天,新的麻煩事。

早上剛到中心,莫妮卡就看到幾個平日打過招呼眼熟阿嬸正遠遠看來,欲言又止。

莫妮卡主動走過去,笑著問道:“阿慧嬸,何姑,你們有事找我?”

阿慧嬸張口要話,何姑卻拉住她,對莫妮卡訕笑:“哎,不是什麼大事,所以先問一句,黃小姐今天忙不忙?”

“什麼不是大事,怎樣都是兩條命啊。”阿慧嬸插嘴道:“黃小姐,我們知道你心好,又是少兒專家。今日來,是想請你去看看阿怡阿珊兩姐妹,我們能做的都做了,隻怕她們……”

“阿怡阿珊?”莫妮卡很確定,青少年中心沒有這兩個孩子:“她們是誰?發生什麼事了?”

“她們……”何姑壓低了聲音,有些神經兮兮:“鬼上身啊。”

莫妮卡一愣,何姑立刻又道:“晦氣晦氣,如果黃小姐忌諱就算了,當我沒講過。”

一個月前,城寨中發生了件駭人的新聞,城寨少見任由警察入內查探情況,一時轟動香港——鬼阿媽煮飯。

這對姐妹堅稱家中的臘腸飯是死亡多時的阿媽所煮,到最後也不曾改口,後來她們被收容在城寨的慈心會,由居民照顧。

這件事就連莫妮卡也有所耳聞,隻是沒想到會被求助。她沒多說,隻讓阿慧嬸和何姑給她引路。慈心會比青年中心更拮據,姐妹兩被安置在陰暗的一樓,剛一進入,莫妮卡就被刺鼻的氣味嗆得咳嗽。

煙熏、黴臭還有便溺的腥膻。

門上,牆上都用朱砂塗著猩紅的符咒,黃色條符遮擋住這片屋子的最後光源,姐姐阿怡木然地坐在地上發呆,莫妮卡找了好一陣,才在衣櫃裡找到了妹妹阿珊。

兩姐妹都瘦的不成人形,目光空洞。

“這些是什麼東西?”莫妮卡撩了一把經幡。

何姑答:“找大師求的驅鬼幡。”

莫妮卡有些氣悶,她將帶來的米羹衝泡開水,喂姐妹喝下,回應她的卻是兩聲乾嘔,怎麼吃進去,怎麼吐出來。

阿慧嬸擔憂道:“她們吃什麼吐什麼,成天說要吃阿媽做的臘腸飯,但吃臘腸飯她們也會嘔,還說自己可以見到阿媽,大家都在說,是她們阿媽要帶她們走啊。”

“亂講。”莫妮卡再待不住,站起身來,朝外麵走:“這是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已經出現幻覺了,需要緊急乾預治療,送出去找心理醫生。”

“不過,沒錢啊……”

“給我兩萬塊。”推開福利會的門,莫妮卡直接道。

信一正在飲綠寶,差點一口噴出來:“啊?不是,要錢打劫銀行比較快呀小姐。”

莫妮卡走到他身邊,取過那支算賬的筆,邊寫邊說:“慈心會那對姐妹,一定要看心理醫生,我找朋友,他應承每個鐘200塊,每日療愈三個鐘,一共三十日,一萬八,吃住,二萬。”

“沒錢。”信一拿回筆,放在手中靈活地轉:“我可以發動街坊捐,但肯定二百都籌不到。”

“你們不是福利會?”莫妮卡從信一手中搶筆,卻怎麼也碰不到。

“福利會,是幫交租的居民謀福利,不是印鈔機。”

就著筆,信一牽動著莫妮卡的心神,他很享受莫妮卡的眼神集中在他手上、身上,但莫妮卡卻忽然停止,悶聲往外走。

“喂,你去哪裡?”信一幾步追過來,拉住她。

莫妮卡低頭看了一眼衣衫,目光灼灼:“搞錢。”

信一萬萬沒想到莫妮卡會去賽馬會。

停好車,莫妮卡像是輕車熟路,買好馬票,隻遞了張卡片,就被直接請到了視野最好的觀賽區,這場不是大賽事,不過幾個賽馬俱樂部的小打小鬨,因此看台上不算多熱鬨。

莫妮卡一身法式黃葵色緞麵裙,同色緞麵手套,頭壓寬邊白帽,鼻梁上掛著從信一那搶來的墨鏡,背影搖曳生姿。

盯著莫妮卡耳上的瑩亮的馬貝,信一有些幽怨:“你為什麼不提醒我換衣服?”

“你為什麼要跟我鬥靚?”莫妮卡拿起一個小蛋糕,邊看邊嘗,為了壓這身過於明豔的衣服,她口紅有塗過唇線,說話時,會讓人想起紅富士蘋果。

那夜說開以後,莫妮卡對信一的態度似乎真了些。

賽馬會信一不是沒來過,等半小時看幾分鐘,他沒太多興趣,隻好奇,莫妮卡怎麼通過它來搞錢:“先說好,賭資算我借你的,賠錢你自己補。”

“知道知道,你真的好像財迷包租公。”

信一剛要鬥嘴,莫妮卡就往他口中叉了塊秋梨,很快比賽開始了。

而連續看完三場,莫妮卡買的馬,都拿了頭名。兩萬到手,輕輕鬆鬆。

“你是怎麼做到的?”信一有些震撼。

“出去再跟你講。”莫妮卡不想久留,將馬票交給信一讓他去兌現,自己則去了一趟衛生間。

會合時,莫妮卡就遠遠看見信一,被幾個穿的花裡胡哨的人堵在了門口。

“好巧,你也出來玩呀?”說話的聲音蠻渾厚,卻隱隱透著亢奮。

信一不想理那人,卻也不主動退:“讓開。”

“不想讓你啊靚仔,剛才隔好遠就看到你,VIP區扮闊少,人上人咯。”那人說罷怪叫一聲,又引來一陣起哄。

“我叫你讓開,聽不懂人話?”

見信一在發作的邊緣,莫妮卡走過去,雙手挽住他的手臂,信一身體立刻變得僵硬,卻不再動了:“走啦。”

說著,就拉著信一想要主動繞開。

花襯衣卻又移步堵到麵前:“活得長真是什麼都可以見到哦!你們城寨經營出現問題?讓你這個頭馬,出來賣力又賣身,還真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愛拚——才——會——贏——”

說著說著,竟然還唱起來了。

哪怕隔著手套,莫妮卡也明顯感覺到信一的肌肉在繃緊,花襯衣還在喋喋騷擾:“不過也很正常啦,被拉去做種馬,是一條優質公馬的必經之路,恭喜恭喜呀。”

“王九你個粉腸!”

信一怒起,手往後腰探去,莫妮卡眼看要鬨大,忙用肩撞過,硬是將兩人隔開:“恨人有,笑人無,你妒忌呀?”

貪婪而又熾烈的眼神,隔著茶色鏡片追看過來。莫妮卡不退,與之針鋒相對。

不用多想也知,這位王九也是h社會,小弟都穿著風格相近的東南亞叢林斑斕套裝,一副很團結的樣子。而這套造型隻有王九駕馭得住。

長發,濃胡,黃、黑、綠、白,配上那浮誇狂浪的姿態,晃得人幾乎要生出幻覺來。

“靚女,你說什麼?”王九嘴上掛著笑,酒窩像齜出的獠牙。

高跟在地上嘚出幾聲,莫妮卡主動走入攻擊範圍,一路都無阻。直到能觸碰到王九胸口的距離,她才打開錢夾,摸了一遝鈔,沒數,就要塞進那鬆垮的襯衫胸袋。

“喂,你乾什麼!”王九身後的小弟要吼攔,卻被他止住。

王九的瞳孔微微張大,既興奮、又期待。

隔得近,莫妮卡看的更清楚了。這人長得不難看,額角一條疤,邪肆又眥睚。

虎視眈眈下,莫妮卡感受不到畏懼,隻覺得連汗毛都在喧鬨。她壓下心臟劇烈的跳動,拍了兩下胸袋,對王九笑道:

“不用搶的,大家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