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翀在晚飯鈴聲之前就去了辦公室,據說是有家長過來。江梔言在食堂排隊的,聽到身後幾個其他班的女生在聊天。
“我下午體育課的時候看見的,一輛大紅色的跑車,就在停車場,超颯。”
“不是哪個老師的嗎?”
“不會吧,之前沒見過。咱們學校老師誰開蘭博基尼來上課?”
……
打飯的窗口很快就輪到了江梔言,她站在刷卡的機器前猶豫了下,對窗口的阿姨說:“我要打包。”
江梔言提著打包盒出了食堂,路過辦公樓時,正好看到大白抱著文件夾在辦公樓下和人談話。
和大白站在一起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江梔言走過他們身邊時,停下腳步主動和大白打招呼。
“白老師。”
大白正說這話,見她往藝術樓的方向,便問:“又去畫畫?”
“嗯”
大白眼神警告:“晚自習彆遲到。”
“好的老師。”江梔言乖乖地應聲,然後抬頭看了一眼大白身旁的年輕女人。
在市一中的校園裡,最常見的成年人除了知性優雅或脾氣火爆的老師之外,就是學生的家長。可這女人的氣質兩者都不像,一襲紅裙和栗色的大波浪,眼神嫵媚,不美好也不知性,眉眼間透著一股不好惹的風塵氣。
江梔言隻掃了一眼就很快走開了,聽到那女人笑著對大白說:“小澈的事情就麻煩你了,張老師……”
大白說:“不客氣,我是白老師。”
“哦,有什麼區彆嗎?”她咯咯笑起來,笑聲悅耳又傲慢。
大白沒說話。
江梔言就要走遠,突然聽到背後順著涼風吹來女人的話:“至於林翀,他從小就淘氣得很,在家挨打也是家常便飯。他要是上課再玩手機,您就給他把手機砸了,隨便教訓,我絕不會說什麼。”
大白還說了什麼,背後大風刮過,江梔言已經聽不見了。
江梔言到達美術室門口,聽到校園裡的一陣引擎的震顫低鳴,她在走廊轉身,靠著欄杆往下看去,一輛紅色跑車往校門口方向揚長而去。
林翀是十分鐘後過來的。
他從辦公室出來後,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身邊有學生陸續經過,這個點兒,大部隊剛吃完飯從食堂往教室裡趕。
他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在辦公樓下駐足了兩秒,沒什麼心情,轉身去了藝術樓。
和三棟教學樓不同,晚自習時間的藝術樓,越往上走越安靜。樓梯裡的腳步聲顯得空蕩蕩,都能聽到輕微的回音。
林翀一路無言走到美術室門口。美術室大門敞開著,他還沒邁步進門,先聞到了什麼味道。
蔥香,蒜香,爆炒小龍蝦……
江梔言在美術室隨便找了張沒用的課桌,上麵鋪了張用過的素描紙。她坐在桌前,捧著一碗小龍蝦拌麵,用筷子挑出一箸沾滿湯汁的細麵,喂到嘴裡。
麵條吸進嘴裡的時候,林翀就站在門口。
江梔言咀嚼了兩口,才發現站在門口的林翀,正眼睜睜地看著她。
江梔言似是沒想到林翀到得這樣早,隨口問道:“吃晚飯了沒?”
“沒。”
沒?
正常情況不應該是吃完再過來麼。
江梔言反應了兩秒,很慷慨地說:“我才剛開始吃,你要吃點嗎?”
林翀眉心跳了跳,心想,你都已經在吃了,我還怎麼吃……
他沉著臉說:“未經去殼的食腐節肢動物拌麵,有什麼好吃的?”
“哦。”江梔言聞言垂下目光,又挑起一箸麵,喂到嘴裡,心滿意足地說了聲,“真好吃。”
林翀:……
他轉身就走,江梔言在他身後喊了聲:“喂——”
“乾什麼?”他沒好氣地轉身,卻看到江梔言眉眼彎彎,笑意盈盈地著看他。而她的手裡,不知道從哪裡端出來的一份,還沒有打開的小龍蝦拌麵。
她笑著問:“真的不吃嗎?”
好吧,林翀真的餓了。
他邁步走到桌子前,隨手拉過來一個凳子,在她對麵,就著一張課桌,坐下了。
江梔言又從桌兜裡抽出一雙一次性筷子,遞給他。
林翀接過筷子時,說了聲謝謝。麵碗的塑料蓋一揭開,碗中熱氣騰騰的白霧撲麵而來。
他吸了吸香味,迫不及待想要開吃。卻在動筷之前,隔著這層白氣,瞄了正在吃麵的江梔言一眼。
他挑著麵,漫不經心地問:“你一個人吃,為什麼買兩份?”
是特意為我買的麼?
江梔言說:“那是我宵夜。”
林翀:……
好吧,他無話可說,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有點看不懂自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期待。
林翀又說:“你們女生不都減肥麼,你怎麼還吃宵夜?”
江梔言揀了一粒龍蝦尾喂到嘴裡,“因為,我半夜會餓啊。”
“睡覺還能睡餓了?”
江梔言搖頭,“我晚上11點睡,淩晨2點就會醒,5點再睡著,6點起床。生物鐘有點不一樣。”
林翀還是頭一次聽江梔言說起這個。他看著她說:“每晚隻睡4個小時?才高二呢,犯得著這麼拚?”
“我也不想這樣。”江梔言的聲音放緩,慢慢地說,“我媽去世之後,就成了這樣。”
十歲那年,江梔言媽媽因病去世。從那時起,江梔言就開始半夜睡不著覺。
起初,外婆以為是她傷心過度。
江梔言也不知道為什麼,隻是每次從噩夢中驚醒,痛苦的情緒在陰雨沉沉的黑夜裡會變得格外清晰,變本加厲地割據著她的身體。而她並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偶然一次夜起,在昏黃的台燈下,無意之間翻開一本英語詞典。
她坐在書桌前,密密麻麻的印刷字體映入眼中。單詞無窮無儘,她什麼都不用想,隻要用單詞拚命占住腦海,情緒就無法趁虛而入。
窗外一夜雨聲,不知不覺就到了天明。
她安安靜靜地講述這這段經曆,就像她此刻安靜地吃著這碗還不錯的小龍蝦拌麵。
“你不是奇怪我為什麼記單詞很快嗎?”她平靜地說:“我中考前就把英漢詞典背過一輪了。背單詞是我從小就養成的習慣。”
林翀想的卻是,也是你年幼時逃離夢魘唯一的辦法。
傍晚天光涼薄,暮色鋪進教室如重重迷霧。他們麵對麵地坐著,離得不算很近也不算很遠。
“不會困嗎?”
“在學習毫不費力的天才麵前說自己半夜在背單詞,是不是挺好笑的?”江梔言感歎說:“其實早習慣了,現在隻會感覺好像每天都比彆人多活了3小時……”
她的話還沒說完,林翀放下筷子,手朝她伸過來。
江梔言瞳孔微縮。
他的手伸到她眼前,指尖碰到她的右臉,指腹在她的臉頰有意無意地摩挲了兩下,微涼,像那尾躍躍欲試的紅色小魚,從她臉上圓融地滑過來,緩緩沒入心臟。
時間仿佛靜了一瞬。
他將手指挪開,翻過來給她看。
指腹一點鮮紅的辣椒麵,是吃麵的時候沾上的。
他的目光在桌上找紙,嘴裡隨意地說著:“換成其他人,每天隻睡四小時,身體早垮了,還得是你,天賦異稟。”
江梔言立刻起身去畫架旁抽了張紙巾遞到他手裡,再次坐下時臉頰微微發燙,不知是小龍蝦辣的,還是其他原因。
她都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麼想的,林翀怎麼會毫無征兆地捏她的臉……
林翀拿紙巾抹掉指腹上的辣椒,校園廣播正在播放每日散文,背景配了一首節奏很慢的鋼琴曲。江梔言趁機扯開話題。
“我剛好像看到你家長了……”
“誰?”
“女的。”
林翀神色一頓,“是她呀。”
這三個字,語氣有些意味不明地拖長。
“你姐姐?”
其實那女人的樣貌和氣質與林翀完全不同,年紀看著也不像長輩。
林翀抱住雙臂,微微向後一靠,勾了下唇角,“後媽。”
江梔言愣住。
後媽。
林翀的眼神依然鋒利,隻是在此刻卻透著薄霧的微寒,散漫不羈地說,“三十郎當歲的人,看起來是不是很年輕?”
江梔言心想確實年輕,但林翀提起後媽時諷刺,欲蓋彌彰故作輕鬆的語氣,她便什麼都沒說了。
她想起那女人對大白說過的話,心中有種得知真相後的巨大落差感。
林翀何以如此蓬勃自信,永遠給人希望。她還以為,他是在平安喜樂的家裡無憂無慮長大的林大少爺,沒想到還經曆了家庭離異和惡毒後媽的不幸。
話題沒法繼續,還是林翀主動打破了沉默:“準備什麼時候繼續畫畫?”
“等你吃完。”
“嗯。”他埋頭吃拌麵,將一筷子麵喂進嘴裡,聽到江梔言叫他,“翀哥。”
他沒抬頭,吃著麵,低低地“嗯”了一聲。
“其實,畫這幅畫,也不完全是為了獎金。”
林翀沉默著沒出聲,拿筷子在碗裡散漫地扒拉著最後乾巴的麵條。江梔言看著他蓬鬆的發頂,繼續說:“我之前畫的那幅水彩,講了一個故事,和石頭有關。”
他不著調地問:“石頭記?”
“算是吧,畫的主角是一顆石頭。不過,它不是孫悟空,也不是通靈寶玉,它隻是一顆普通的頑石。”
“它在潮濕泥濘的路上前行,一路上磕磕絆絆,翻滾掙紮,不斷磨平棱角,直到遍體鱗傷。”
“它沒有停下,因為它沒有選擇,它的麵前是一條單行道,隻能向前。”
“它以為這就是它的宿命,混沌離亂,陣痛窒息。它不記得來路,也看不到路的儘頭,一切已經沿進無邊的黑暗。”
林翀說:“然後呢?”
“直到某天,雨後的清晨,它在一片鬆林裡,抬頭窺見了天光。”
那幅還沒有完成就被蓄意毀掉的畫,叫《窺見天光》。
林翀不急不慢地抬起眼眸。在他的視線裡,江梔言和他對視時的表情,仿佛一個拉長的慢鏡。
“我知道了。”
林翀放下筷子,把塑料袋拉攏,一點一點地收拾著桌麵的殘局。
我們都是那顆頑石,我們都會在不經意間窺見天光。
“為什麼告訴我這個?”
雖然江梔言選擇在此時告訴他,會讓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安慰。但確實讓他感受到了心口溫熱安定的滿足。
江梔言無法回答,她也不知道。
她隻能說,“這幅畫,我從沒對其他人說過。”
“看來我知道了一個秘密啊。”
“能不要告訴彆人嗎?”
“我還有一個問題。”
江梔言說:“什麼?”
“我會被滅口嗎?”
“我會慎重考慮的。”
林翀笑得有點欠揍,一雙幽深勾人的眼眸看得人臉紅心熱:“這麼說,我還有其他利用價值?”
“你知道就好。”江梔言撇開視線,朝美術室中間的凳子一指,“吃完了嗎?還不去坐好嗎?我還畫不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