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言——”
奶茶店裡的女人在櫃台後喊了一聲。
沒有回應。
她從手機裡抬起頭,看向玻璃門外的一個棕色毛絨小熊人偶背影。她伸著脖子,抬高音量又喊了聲,“梔言,江梔言——”
街邊夜景的嘈雜熙熙攘攘模糊了聽覺,小熊轉身向店裡看了一眼。視線穿過奶茶店一排排整齊空蕩的座位,看到老板娘在櫃台後衝她招手。
小熊人偶轉身進了店門,幾個手挽手回家的女高中生路過她身後,小熊因為帶著沉悶的頭套,看著比她們要高出半個腦袋。
寬大臃腫的外形一路搖搖擺擺,人偶鬆垮堆疊的毛絨外層下,反襯得裡麵的人肩膀瘦削,骨架纖長。
雜物間在店最裡邊,小熊蹣跚地鑽進去,往堆滿罐裝水果香精和奶粉的貨架邊一靠,伸手把頭套摘了下來,露出一張眉眼清秀的臉。
老板娘一掀簾子就跟了進來。
“累了吧,站了一整天……”
老板娘是個三十來歲熱心快腸的姐姐,話說一半兒,就看見麵前女孩原本冷白的皮膚悶出兩片紅暈,額頭在黯淡的白熾燈下泛著層晶瑩的薄汗,“誒?這玩意兒戴著是不是不透氣,挺悶?”
江梔言用毛乎乎的熊掌抹了把額頭一綹一綹條形碼似的劉海,淡然說了句,“還行”。
江梔言一如既往的話不多,她脫下小熊手套,伸手去拉背後的拉鏈。老板娘熟絡地轉到她身後,伸手幫她找拉鏈頭,一邊不放棄聊天兒:“你真考慮好了,明天真不來了?”
“明天我就開學了。”
“哦,也對,高中生嘛……”老板娘善解人意,又繼續打聽,“你在哪裡上學?三中?”
江梔言搖搖頭。
“那是職高?哎呀其實職高開學了也不怎麼忙的,學校離我這兒也近,你想繼續來這兒打工,也挺……”
“市一中。”江梔言說。
老板娘一愣。
拉鏈“嘩”地一聲拉開了,江梔言頓時有種自己是根香蕉,突然剝掉香蕉皮的鬆弛感,呼出一口氣。轉頭就看到老板娘驚訝的臉。
“老板娘?”
“哦。”老板娘愣了一秒才笑道,“傳說中彆人家的孩子就是你呀,長得漂亮不說,成績還這麼好。”
家裡有孩子在上學的都知道,市一中這幾年的高考成績在省重點的排行榜上蒸蒸日上,蟬聯了幾年的省狀元之後,大有和國家重點高中並肩的趨勢。是多少學生沒日沒夜苦讀向往的地方。
留人不成,老板娘自己收拾了東西提前走人。江梔言換了自己的衣服,剛到櫃台守著,台麵上的手機屏幕就亮起來。
手機還在充電,江梔言點了免提,一個男聲傳出:“回去沒?”
“還沒。”
“今天在哪玩兒?”
“萬達。”她隨口說。
“自己嗎?”
“和……和朋友。”
“哦,那我來接你,正好在附近。”
她慌張丟了句,“不用……”
“怎麼了?”
因為她沒有和朋友在一起,也不在萬達,她在步行街。
江梔言不擅長說謊,但此刻卻不得不讓謊話接二連三脫口而出,“我快到家了。”
她瞥了眼手機上的時間,21:50。
奶茶店22:00打烊,還來得及……吧。
好在電話裡的人不再堅持,很快便答應不來接她,江梔言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幾乎是無意識一抬眼,看到了什麼,臉色突然僵硬了幾秒。
奶茶店居然還有一位客人。
而她,剛才居然沒有看見。
這人坐的位置有點不顯眼。以至於從她剛進來時去雜物間的角度,這人剛巧被店裡的一根柱牆擋住了。
江梔言掛了電話,不知怎麼,目光仍落在這人的背影上多停留了幾秒。
他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衛衣,深色褲腿隱沒在桌底的陰影裡。閒散自如地靠坐著,肩膀寬闊平直,微曲的手臂線條乾淨利落,是少年獨有的清俊感,桌角擺著一杯喝過幾口的百香果茶,看似無聊地在聽歌。
看到他戴著藍牙耳機,江梔言竟然鬆了口氣,慶幸自己兵荒馬亂的撒謊沒有被人聽見。
手機一連震動著進了三條新消息,這一次,江梔言學乖了,她長按著語音條轉成了文字。
第一條,“剛電話裡忘了說,今天轉學手續已經辦好了。你的一中新班主任還塞給我幾份卷子,說你是空降奧賽班的,還得測一下水平,達標了才能去上課。”
第二條,“奧賽班知道吧?重點高中的重點班,多少人擠破頭皮都進不去,卷子認真點做!”
第三條,“你也彆太緊張,儘力就好。”
江梔言看完後兩句出自同一個人卻自相矛盾的叮囑,覺得有點好笑,可是一想到今晚回去了還得做卷子,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她飛快回複了一句:好的。
她腦補了一下說話人焦頭爛額但依然認真關切的表情,後又補了一句:謝謝舅舅。
回複了舅舅的消息,又收了老板娘發來的工資紅包,江梔言掐著打烊前的最後五分鐘去雜物間裡提出了一個拖把和塑料桶。
奶茶店的地板是她和老板娘輪流收拾的,乾淨到人走上麵能看清倒影。她一眼瞥見那少年的身形投下的那道影,黑色的,被燈光裁剪出鋒利的輪廓。
拖布在地板上劃過一道道清水的痕印,又迅速在熾熱的空氣裡蒸發消失不見。她一邊拖地一邊想,如果等會兒拖完地,他還不走的話……
晚風帶著盛夏傍晚的餘熱掃蕩著步行街,月亮曲高和寡,蟬鳴孜孜不倦。然後,她就聽到店門口傳來一聲自動門滑開的聲音。
她抬頭一看。
這少年還在,隻是,新進來一位姐……
江梔言立刻直起身,“不好意思,我們要——”
打烊了。
她的話並沒來得及說完,剛進門的這位姐就像沒看到她似的,目光自顧自地在店裡巡視了一圈,最後落在那少年的背影上定了定。
江梔言見那女孩已經在少年麵前坐下,默了默,低頭提著水桶去雜物間換水。等她再次出來,氛圍變得有些不可控的曖昧起來。
江梔言並非有意偷聽彆人的對話,可是奶茶店空間不大,那兩人的聲音仍然有一句沒一句地往她耳朵裡鑽。
女生的聲音更細,聽得更清晰。那女孩的意思大致就是:我喜歡你很久了,你能不能……
然後傳來男生冷淡緊勁的聲音,“和我有什麼關係?”
拖把已經挪到了他們旁邊的那桌附近進退維穀,江梔言覺得自己此刻的存在很多餘,正考慮要不要拿著拖把去雜物間隱身。可目光不經意往那桌子下一掃,看到男生穿的校褲邊縫上竟然印著市一中的校名。
她怔愣了一瞬,沒忍住順著向上看去。
這一看,便對上了一雙眼尾微挑的桃花眼。
鋒利的濃眉之下,那雙眼也正看著她。那目光偏冷,無畏,像盛夏晨光穿過雨後的樹林,透著一股清爽的尖銳。
江梔言率先移開目光,雙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拖把的把杆,可是拖把……
拖把被一隻腳踩住了。
大小姐瞪著她,對伸出一隻腳踩住她拖把的行為並沒有表現出歉意,眼底是不明緣由的不滿,聲音也帶著明顯的火氣,“看啊!繼續看啊!怎麼不看了?帥哥好看嗎?”
江梔言愣了愣,明白了。
她微微一鞠躬,雖然不是很想道歉,但不想給店裡帶來麻煩,所以仍是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那女孩聽到了道歉,卻並沒有想象中好說話,腳底也沒有鬆開。
江梔言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吧。
剛才拖地的時候聽到兩人的對話,她還在為女孩被渣男無情拒絕感到一絲同情,隻是同情還來不及泛濫開,轉眼自己就承受了對方發泄的無名怒火……
江梔言五官清秀溫軟,看著挺乖,討了長相的好處,天生不容易露出生氣的表情。
她隨口“哦”了聲,並不是回答,而是突然用力將拖把一扯。那女孩腳底突然一鬆,正要發脾氣,江梔言抱著拖把杆一臉平靜地說,“彆擔心,我不喜歡男的。”
……
那少年眉峰微挑,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
江梔言已經安安靜靜地抱著拖把走開了,隻留下置身事外的背影。
隨後,江梔言便聽到那女孩嘀咕:“什麼奶茶店?怎麼什麼人都能當服務員?”接著,是身後的兩把椅子先後挪動的聲音。
“你要去哪兒?”那女孩在問。
少年已經站起來,仍是冷淡的:“關你什麼事?”
“林翀,你……”不知道那女孩想說什麼,少年直接打斷了她的話,“你沒看出來人要打烊了嗎?”
江梔言默默在心裡驚訝,這人怎麼知道她要打烊的?莫非……
這時,那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況且,她一會兒還得趕著去萬達……”
江梔言原地一僵。
感應門自動開了,風聲和盛夏的蟬鳴混雜著湧進來,在腦海裡嗡嗡震蕩。
聽著他們離開的腳步聲,江梔言沒有回頭,僵在原地,耳朵尖變成了窘迫的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