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裴玄之回京,他們有過幾次相見,全都不歡而散。
頭一次是在平康坊觀賞劍器舞,忘記是哪個門客極力邀請她去的,說是舞者的劍是把寶劍,舞劍少年的技藝更是出類拔萃。
猶記得少年郎將一柄短刃寒鐵耍得如龍似蛇,身姿挺拔舞步矯健,薄肌胸膛隨著鼓點僨張伸展,忽而有一滴汗珠遷延滾落。
她看得興起,隨手將一把金豆灑向舞台。少年郎腳步疾旋騰躍,將劍影舞得更稠更密,直令人眼花繚亂。一陣叮叮當當的金玉之聲後,少年滑跪至她麵前,劍器平舉於胸,上麵漸次排滿金豆。
他呼吸急促,張揚著笑意謝賞。滿堂賓客都被這精湛的舞技驚到,短暫的沉默後響起了轟然的叫好聲。
她也為這精妙絕倫的表演驚歎,一時忍不住撫上少年春光般燦爛的臉頰,忽然感覺有一道強烈的視線直直刺來。
裴玄之獨立於人群之外,一身深緋朝服更襯得他人麵如玉鶴立雞群。他眼裡的錯愕在她看過來時歸於冷淡,最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那時他大概剛從南地回來沒幾天,還沒聽說她這幾年的惡名。再次見麵時是在燒尾宴上,他該是聽聞了她荒唐的名聲,唯恐她沾惹上來,故而益發冷淡了。
燒尾宴之後,當科進士越子鳴忽而拒絕了幾位德高望重的朝臣的延攬,執意要投在公主府門下。
這於她而言不過是又添一樁風流韻事而已,可對越子鳴來說卻堪稱一個毀滅性的抉擇。
民間戲稱他為“馬奴進士”,嘲笑他骨氣儘失,甘當人犬,滿朝清流更是對他嗤之以鼻。
這事之後,裴玄之對她就更沒什麼好臉色了,每次相見都惜言如金,格外有禮。她倒是還像從前一樣笑嘻嘻地靠過去,照舊親熱地同他交談,關心他在南地的生活,也順道關心關心他那位訂下親事卻久久不成婚的未婚妻。
每當這時,他就更冷冽了,身上的溫潤儘數褪去,顯露出玉山之下嶙峋的棱角,透著鋒芒透著寒。
她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一個好接近的人。
可她總想擊穿他的冷淡,折斷他的傲骨,每當熱毒發作時,這種戾氣就更添上幾分。
……
帳中香又濃又甜,裴玄之身上卻是一股極清極正的鬆香,與這一帳頹靡格格不入。
照明的燈火早就被她熄滅,外間的燈火照不透重重紗幔,床榻之中一片黑暗。
裴玄之的神情不得而知,但能聽出他的語聲中有絲咬牙切齒。
“你胡鬨什麼?知不知道刀劍無眼?”
憑空想象一下他惱怒的樣子,李持盈無聲笑笑,半是狎昵半是威懾地質問,“大膽,竟敢夜闖公主府,該當何罪?”
“大理寺奉命緝凶,請公主不要阻攔。”他的呼吸平複下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前腳大理寺剛送信示警,後腳他就夜闖公主府,況且,帶著兵器私闖公主府邸可是要被治罪的,究竟是儘職還是怕她受到傷害?
“奉誰的命?又緝什麼凶?”
信中早已將凶犯的樣貌,特征,所犯之事悉數相告,李持盈猜測這封信件是出自他的授意,但仍是故意詰問他,好似自己從未打開過信件一樣。
裴玄之冷聲冷氣:“殿下府中門客鐘離玨,連續奸殺八名少女,證據確鑿無可狡辯。殿下不要說不知是哪個,便是那個眉心一點朱砂,日日同你焚香煮茶的那個!”
李持盈吃吃發笑,笑了一會兒,笑到他滿身不自在的時候促狹地調侃他:“吃醋了?”
他更冷了,“裴某職責所在……”
帳中餘香猶在,縱然提前服了解毒的藥丸,受了這許久侵染還是有了些微的燥意。
身前之人氣息冷冽如鬆如柏,使人不迷自迷,她不由將手臂纏上他的脖頸,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吻了上去。
他像是被火舌燎到一般,登時躍出床帳。
微風順著縫隙吹入,濃香外泄,瞬間有幾縷涼意。
李持盈撥開簾幕,望著他舉步要離開的背影,又笑出聲來,問道:“少卿不抓賊了嗎?”
裴玄之僵硬道:“請公主告知犯人的下落。”
李持盈笑意更濃,“要不然你回過頭好好找一找,凶手就在身後呢。”
裴玄之愕然回首,仔細看了一會兒忽然神色微變。李持盈順著他的視線抬起胳膊也看清了衣袖上殷紅的血跡。
一道細紗攔腰卷來,再回過神時她已在裴玄之身後。
裴玄之一劍斬落紗幔,拔步床內的光景終於展露無遺。
床帳染血,錦被皆紅,一把精巧的匕首棄置在血窪之中,男子困鎖於精鐵,上身赤裸胸腔被剖,麵色慘白青灰,隻剩眉心一點朱砂紅得妖異,正是大理寺要緝捕的殺人凶犯鐘離玨。
裴玄之不可置信地回過頭,麵色精彩極了,似乎是想過千萬種可能,唯獨沒想過凶悍的殺人犯竟然會死在她的香閨之中玉床之上。
還是以如此慘烈靡豔的方式死去。
他看過來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待一個看不穿窺不透的陌生之人,爾後不知想到了什麼,熱血衝頭,麵色漲紅,起了不可抑製的惱怒,一臉鐵青地推開她,“你怎麼敢……”
是怎敢殺人剖心,還是怎敢戲耍他羞辱他?李持盈無辜地看著他,等待他未說完的後半句話。
裴玄之深深吸口氣,又深深看她一眼,神色間有冷淡有失望,她都忘記這是他回京之後第幾次露出這種神色了,但莫名覺得有些痛快。
本以為,他要發怒了,沒想到他出口的話卻是“殿下可知,《大隋律》第二百條,私刑者可杖三十。”
果然,他還是那個冷情冷性的裴家寶樹。
李持盈也升起惱意,冷蔑道:“誰來為本宮行刑,是裴少卿嗎?”
裴玄之不說話了,沉默了片刻:“請公主將鎖鏈打開,臣好將凶徒歸案。”
心底的燥意又被激起,剛剛經曆過極寒極熱的身軀猝然湧上幾縷疲憊,腦仁一陣陣漲痛,她將鑰匙丟過去,示意他趕緊處置,送客之意很明確。
裴玄之仔細驗看,待確定人犯確實死亡之後,才將鎖鏈打開,將屍身轉移至外間的地板上,然後才招呼手下收屍。
隔著屏風羽衣衛的神色隱隱約約瞧不清楚,隻聽見一人驗看過屍身後短促地“咦”了一聲,“這手法又稚嫩又狠辣,更似是虐殺?”
裴玄之咳嗽一聲,背影瞧起來有些寒意,少年又將疑惑吞了回去,隻不過仍是忍不住向屏風後投去一眼。
兩個羽衣衛抬著屍首輕手輕腳向外走去,一人輕呼一聲:“等等,我怎麼瞧見他好像喘氣了。”
“胡說什麼,明明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動作麻利點,省得……”
話音未落,恍惚間瞧見兩個羽衣衛如同被攝住心神一般呆立,眨眼之間便被扭斷喉嚨。
“抓住他!”
少年一聲大喊,羽衣衛登時圍攏上來,轉瞬之間,院中已是一片亂象。
李持盈推開軒窗,蟾宮清亮,照得世間纖毫畢現。
婢女們驚叫躲避,羽衣衛輪番攻向鐘離玨。
張真人曾說過,妖珠乃妖物法力之源、生命之源,若是失了妖珠,就算僥幸不死也會淪為廢物。
可觀鐘離玨雖然在圍攻之下步履蹣跚,卻是出手狠辣果斷,眾人竟然一時拿他不下。況且,他本已死了,前後三人驗過他的屍身,他怎麼又活了呢。
裴玄之打了幾個手勢,羽衣衛便又調整位置專攻鐘離玨脆弱的心臟。他畢竟沒了妖珠又受了致命傷,縱然凶悍,還是被眾人的刀劍紮成了刺蝟模樣。
“好凶悍的人犯,難不成真如坊間傳聞那樣修煉了邪術?”
剛剛勘驗屍體的少年如是說道。
其他的羽衣衛明顯鬆了口氣,附和道:“這回不會再活了吧。”
正在這時,鐘離玨隔著重重刀劍看過來,眼中恨意洶湧,卻露出一個陰側側的笑容。
下一刻,他眉間朱砂閃動,如活物一般脫體而出。紅光越升越高,越來越大,最終變成鏡子模樣,高懸半空,照臨四方。
鏡麵滄桑變幻,山海翻覆,又有異獸嘶吼不絕,震駭人心,眨眼之間刀劍墜地,鐘離玨身側之人竟都在這輝光之中消失。
所有人都被這詭異一幕驚住,駭然失聲。
裴玄之猛地轉過頭,目光有震撼有擔憂,頃刻間淩空躍起,阻攔攜妖鏡而來的鐘離玨。
“快離開這……”
其他羽衣衛也醒過神,或提刀攜劍,或赤手空拳,一個接一個地撲上來。
然而,妖鏡光芒一閃,他們全都消失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整座公主府陷入了靜寂。
鐘離玨費力走到軒窗外,隔著薄薄的半麵牆凝視她:“殿下該是沒想到某身上還有一件異寶吧。”
李持盈柔聲道:“是本宮小瞧你了。”
他的目光掃過她身後的拔步床,麵色隱隱不甘。
他語聲輕柔地說:“殿下若將妖珠歸還,某發誓從此一心向善絕不再以采補修行,也會一直記著殿下的恩情,任憑驅策。”
李持盈知道他必是忌憚玉匣上的符文,故而不敢搶奪妖珠,仍是笑著:“好啊,你等著我去取來。”
鐘離玨靜默片刻也笑了,隻不過笑得冷酷,長歎一口氣,“算了,殿下素來聰穎,不知又有什麼後招等著某,既不得生,公主便陪某永囚鏡中。”
話音方落,李持盈便感覺到一陣眩暈,整個世界都在她眼中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