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1 / 1)

他的桉她的樹 過欷 4923 字 2個月前

2014年7月18日

灰墨色的雲海壓低,對比天際破光處迸射而下的光,後者顯得更亮。

診室裡,“啪!”楊桉的媽媽拍案而起。

“你……”,她喘著粗氣,卻無力啞火。

楊桉扯了扯媽媽的衣角,仰頭看向她:“媽,我們走吧!”

劉女士向下俯視著她,粗魯的拽著楊桉起身。

楊桉今年18歲,馬上高三,期末考也快來了。耳鳴五天,從不間斷,響聲越來越大。在縣城的醫院看了兩次,毫無好轉跡象,煩躁的聲音嚴重乾擾她休息。

今天是到訪的第三次,和媽媽一起。她媽媽姓劉,單名一個芹字,楊桉一般稱呼為劉女士。

或許是迫於媽媽咄咄逼人的態勢,架著厚框眼鏡的年輕醫生才說實話,“這個病說不好,沒有人會貿然下結論!”

但也為摸不著頭腦的母女兩提供路徑:“去臨近的南城看看吧!”

劉女士今天很急地從家裡趕來,母女兩三下五除二解決午飯,就折騰到醫院,來的路上深入淺出地聊過幾句,楊桉有幸獲得一頓劈頭蓋臉罵。

她的優良傳統,出事先罵人,奉行著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從病房裡出來後她繼續開嗓,逮著啥說啥,不經過腦子,話趕話的發泄。

“你也是,發現了就應該立馬告訴我啊……拖著好嗎?都五天了。自己什麼狀況不清楚嗎?……從小就生病還沒有教訓……一天到晚要死不活的,就知道一天死勁的學,真的是……人又老實,和你爸一樣不知變通,死腦筋……讀書讀到牛屁股裡麵去了……”

可惜射向的靶子,靶心上架著的楊桉貌似遊離,壓根兒不在乎,射不透穿不破,威力減半,劉女士一個人唱著獨角戲。

其實楊桉想為自己辯駁,不過那無異於添油加醋,就是這分鐘不想死最好彆上趕著惹!

配合著右耳清晰無比的謾罵聲,踏著一級一級的台階,一個又一個的樓梯轉角,一扇又一扇的高窗,光線由眀轉亮又至暗。

楊桉學著母親的語氣,自導自演無聲咂嘴,精準預演劉女士的下一句,罵來罵去就那些話,從小到大倒背如流,不用過心就能信手拈來,計算著服軟賣乖的切入點。

窗外的馬路上偶爾有車駛過,“呼”的一下就過去了,像是和耳鳴久違地快速打了一次架,遙相呼應地煩躁。

木然走到三樓,高窗斜射進高高的陽光,不濃烈,昏黃泛白。

楊桉看著光線停下腳步,抬起右手手掌覆在右耳,一陣悶悶聲傳來,是每個人都有、都能聽見的耳鳴。

耳鳴、車聲、媽媽的謾罵聲,和自己左耳的尖銳噪聲不一樣。

朦朧光線削弱她身上的自在愚鈍,放大不安,像置身於幻影裡,不真實地抬起左手接住光亮。

她聽見了花瓣凋零,輕輕掉落在光線灰塵,噗嗤一下砸向胸腔發出巨大共振。

再一次。

她覬覦那束光。

哪怕它很微弱。

“媽,你說,我會好嗎?”

理想狀況下,楊桉應該是健康的,應該是苦於學習整天隻會懟天懟地的高中生。

前行的腳步頓住,一瞬間所有的聲音消失,唯獨感受著左耳蟬鳴般高亢叫嚷的耳鳴。

劉女士定住,不敢回頭看女兒,這話怎麼接。

楊桉看向母親的背影,高窗傳來轟隆隆的雷鳴。

希翼、期待、願景裹雜無助。

劉女士抬手順了順頭發,冷靜轉身看著她,她不是醫生,給不了回答。

但她應該接住女兒掌心的那束光。

楊桉看著媽媽迷茫的眼神,猝然出聲緩和氛圍:“嗨!我開玩笑的!”

劉女士明明聽著她的聲音有點啞,以為她哭了,但看她一幅大大咧咧,不由得順著她:“你還笑的出來……”

楊桉滿不在乎點點頭:“不然咧!先回學校請假,看完回來我還要趕上期末考!走啦~”

佯裝滿目笑意。

楊桉拉過劉女士的手,握住。

身影一晃隱滅,空氣裡的灰塵圍繞著日光湧動成光柱。

*

大雨傾盆覆下,酣暢淋漓。

雨幕彙成一道道水紋鋪滿窗戶,雨聲淅淅唰唰傳來,透過玻璃顯現楊桉那張無動於衷的臉,她全神貫注的盯著地麵。

謝樹慌裡慌張跑到車站大廳,卻還是兜頭澆了滿懷。

衣服上斑斑點點的水痕,貼在皮膚上黏黏糊糊,十分難受。

找了個靠窗的座椅,檢查了身份證、手機沒被水打濕後,抽出紙巾擦頭,繼續漫不經心對著電話那頭應付:“知道了,知道了,已經在路上了。”

用手胡亂抓了幾下頭發,邊甩頭扯著嗓子開口:“對了,相親今天去不了,叫謝維銘謄個時間,實在不行讓他自己去。我今天淋了一場瓢潑大雨,沒心情沒興趣更沒形象!”

……

謝樹今年大四,學醫,接下來是一整年的實習加考研安排,本想放飛旅遊一圈再收心回家。沒想到一放假就被他媽三令五申喊回家,以為是什麼正經事,千算萬算入了他爸謝維銘的套,勞駕爺爺充當說客,要他去見一見家裡鐘意的聯姻對象。

謝樹和他爸從來就是水火不容,要他順著那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做他的青天白日夢!

於是和謝維銘開始理論,興頭上來吵架為大。兩人被勸住後,謝樹斜眼一看窗外日頭還高,時間還早,樓下泳池安靜自由的漾著碧波,感覺迎風過草坪都應該是恣意的氣息。

潦草打包好自己走向正大門,留他爸在樓上吹胡子瞪眼乾看他氣勢橫飛的背影。

人溜到了遠在永安縣城的姥姥姥爺家,可是,爛攤子總要有人收拾。淪落至現在的淌雨回家,邊擦頭邊和他媽媽在電話裡周旋,抽空還得在心裡罵上謝維銘幾句。

憋屈!

暴雨受潮的心緒閃過一絲沮喪,謝樹頹喪靠上背椅,長歎一聲,不想麵對即將到來的晚上。

不是怕,而是麵對謝維銘時,自己能夠察覺已經有些扭曲的親情,有種雞同鴨講的深深無力感;不是不想和他親近,而是那些早已不能幡然改圖的時過境遷,它們被訂在了過去,每一次的爭執都會被拿出來懸置,提醒他們,不可能有如釋重負的那天。

退堂鼓表演藝術家上線,要不借口說下大雨了,明天再回去?

他都能想到謝維銘指著他鼻子趾高氣昂地說:“慫貨!”

地板上的水越來越多的,楊桉找尋一番才發現,頂上有一圈滲水順著牆角下來,流到牆角花盆裡。

背後的人打電話聲音懶散冷沉,還是吵。

再仰頭,不小心碰到後麵的人。

她正要轉頭道歉,清潔阿姨的拖把掃過楊桉的腳尖,拖把勾住了傘尖,“噗嗤”一把藍黑色的傘倒在楊桉腳邊。

匆忙說了一句:“抱歉!”彎腰去撿傘。

謝樹胡亂往後看了一眼,淡淡回複:“沒事!”繼續打電話。

“姥爺姥姥都還好,你不用擔心,好著呢,我這幾天裝了監控。”謝樹關掉藍牙,檢查耳機是否滲水,單手去抽紙巾,‘啪嗒’紙巾落在椅子的縫隙。

楊桉拾起傘把,“啪”,一包綠色包裝的紙巾又落在邊上,上麵還有印著一個比“耶”的小熊,煞是可愛。

她微怔,嘴角微揚,拾取傘把的手改為去撿起紙巾。

謝樹歪著身子回頭,很明顯他夠不著,這時一隻瘦手闖入視線,拾取紙巾。

骨骼細長覆著一層薄薄的血肉,上麵浮現著青色血管,很瘦,但是美感勻稱。

楊桉撿起紙巾換了一隻手往後遞,謝樹還回著電話,接過紙巾浮光掠影看了一眼,隻瞟到一個潮濕的馬尾,連匆忙說了一句:“謝謝!”

“不用謝!”

遞完後並未起身,楊桉轉而去撿傘。

她忘性大經常丟,哥哥楊陸看不下去了,給她買了一把很貴的,很奇怪這把傘果真用了很多年。

純色的雨傘,沒有任何外飾,看不出哪裡貴了,傘麵稀稀落落的還在滴水,灰撲撲的像被人遺棄在那。

楊桉透過傘視線更往後,她看到了花盆裡的花。

藍雪花球又大又重,墜得花枝直不起身,四散搭在花盆邊,花盆漫漶出來的水順著花球一點一滴掉落。

撿完傘的她維持暈暈乎乎的姿態,拖地的清潔阿姨拍了拍她:“閨女,來,起腳!”

“啊,哦!好的。”楊桉的雙眸如針刺般瞬間醒來,甩了甩腦袋,雙手抱膝,懷著歉意對阿姨笑了笑。

劉女士從車站的小商店走出來,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鬢角的頭發半垮下來,鬆鬆垂在一側的耳朵上,拉起楊桉起身,“跟我來!”

小商店其貌不揚,居然有蛋糕,很簡單的奶油用了沁香的芒果點綴,看著食欲滿滿。

今天生日,18歲的生日。

即使從現狀推測左耳可能有點麻煩。

但楊桉身殘誌堅不信邪,熱血動漫吸收超標,也逃不開不能改變的境遇,言不由衷又強說愁,有時像個封建固守者,食古不化埋著那一畝三分地的小秘密。

就像黃芒果塗抹白色奶油,即使簡單,也是耀眼的年紀,怎麼著都應該樂開懷。

或許有點糟糕,但也無妨,一塊蛋糕就精神抖擻。

天空閃起白光,緊接著悶雷傳來,謝樹掛完電話,想著剛剛的女孩。

扭頭就看到這一幕,神采奕奕從小商店和她媽媽走過來,雀躍跳動著雙腳,嘰嘰喳喳圍著她媽媽講話,捧著塊三明治大小的小蛋糕,側臉鼓的像隻小鬆鼠。

臨到問候的話語憋了回去。一眼看就是個規規矩矩的學生,純白短袖的領邊朝外翻著,校服小包上整整齊齊的一排紅線小字【永安一中】,上麵還有濕痕。

發梢還在明顯的滴水。

的確,這裡都是和他一樣,大部分人都濕發淌水,狼狽地向沒雨的地方逃竄躲避。

楊桉刮著蛋糕表麵,奶油沁心黏膩,她眉頭緊蹙:“你吃,我不喜歡奶油。”

把奶油賽回包裝袋,夠著身子伸手給劉女士勾了勾耳旁半垂的那一撮頭發。

謝樹聽到身後母女兩的對話,忍俊不禁地設想,自己要是沒去南城,直屬高中不出意外也是永安一中。

想著又轉回去看一眼,準備搭話。

但女孩又不見了。在椅子的儘頭貼牆的窗邊看見了她。

滲水花盆邊的楊桉咽完蛋糕,拍拍手擼起袖子。

她費力挪開花盆,把壓彎的枝條扶直,站正倒下,又站正又順著牆麵滑下來,幾次過後,耐心耗儘,索性讓它儘量靠牆後,就此作罷。

謝樹的眼神從被打趴的藍色花朵返回她還在滴水的發梢,暗自奇怪,“不難受嗎?”

自己都還濕著?

暴雨來勢凶猛卻也去的匆匆,雨過天晴的天空更加清晰遠闊。

高窗垂直投下的一束斜陽在她臉上耀著明明亮亮的光感,將那些逼仄角落裡的陰影驅散。

謝樹想到的詞彙是:淨朗,如寒冬裡的晨陽。

環視一周,看著匆忙而過的旅人,有小孩在大廳外的水坑裡笑盈盈踩水,斑駁的人影沸騰著這裡一切,交談、熱絡、離彆,混雜在這被雨困著方寸之地。

地板上的臟漬隨著清掃再不見分毫,瓷磚乾淨如初鋥亮反光,倒影著謝樹那張搖頭失笑的臉。

插上耳機旋律流出,謝樹把自己困在音樂中。

陌生人而已。

花朵上的水珠凝成未經雕琢的鑽石,光澤返現著質樸的菁純圓潤,楊桉用指尖輕觸,狂野滑到掌心,被掌紋分割,攏緊掌心。

她微笑看著直射在花朵上的陽光,18歲,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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