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仔是個勤勞而快樂的小豬。
山頭的夥伴卻不然,常常感慨世事艱難,唉聲歎氣。
豬仔是理解的。偶爾他在日複一日中停下來,不自覺地反思。
為什麼大夥兒都不怎麼開懷呢?
這裡沒有很多妖怪。
傳言裡那些妖族的傾軋鬥爭,他們都沒有。畢竟實在是太窮了,哪怕是波斯虎大王,也要辛辛苦苦地種地謀生,過著質樸又充實的生活。
當然了,這裡同樣沒有很多人,凡人的城池甚至還沒有自家的山頭熱鬨。
話雖如此,人少事兒卻不少。
這幾年氣候不好,風沙肆虐,今年大旱,明年歉收。
普通凡人才不在乎你是不是妖怪,他們隻在乎能不能吃飽肚子,不用那麼辛苦的明天什麼時候到來。
豬仔去城裡換貨物,聽到人們議論一樁新奇事。
這事發生在數十年前,真正親曆過的人都是上一代了。但小城裡沒什麼大消息,每天關注的都是吃喝拉撒,因此這等“大事”便被他們嚼碎了,說上幾十年也不停歇。
“東土的上國,以前來過一個僧人呢。”
嚼八卦的人眉飛色舞,用簡單的言辭描述著對方華麗的袈裟,淵博的知識,以及隨行護衛的商隊,個頂個都是威武雄壯的男子漢。
“老掉牙的傳奇!”圍觀的人嫌八卦者的段子說得不好,這題材,聽都聽膩了。
豬仔倒是頭一回,聽得津津有味。
“嘿,這可不是傳奇。這是真人真事,有記載的。”八卦者不忿地駁斥道。
“那你把記載拿出來看看。你會寫字嗎?會幾個啊?”圍觀群眾調笑,引得對方麵紅耳赤。
八卦者從衣領裡扯出一條麻繩。
麻繩纏繞了好幾圈,八卦者貼身佩戴,皮膚都勒出紅印。
八卦者把麻繩徹底掏出來,底下係著一小枚金餅子。
“看見沒有,”八卦者勾著繩索一頭,展示金餅。眾人屏住呼吸,眼睛皆瞪大了。
他自證了清白,得意洋洋,“我可沒說謊。我祖母曾用一顆翠藍寶石,換了這塊金!”
“你家還有那種寶石嗎?下次可以跟他們換啊。”
八卦者搖搖頭,“下次,下次恐怕就是我曾孫咯。”
群眾們起哄,“你年方才幾何?就想著曾孫啦。”“把這塊金給我,我替你做媒!”
豬仔從人群中退出去,換好貨物,回到山上。
波斯虎大王和夥伴們仍在墾荒。
大王在訓斥一個試圖播種的小妖怪,“我們這裡當然要先種樹,彆撒你那麥種了。”
小妖怪聽話地收起麥種,有幾分委屈,“可是這裡是我們最肥沃的地了。”
波斯虎是個頗有見地的妖,“不種樹先種糧,等沙暴來的時候,我們的麥子都會被淹沒!”
小妖怪聽懂了,信服地點頭,準備把種子帶去地窖儲藏。
他一轉頭,看到了豬仔,“黑豕,你回來了,賣得怎麼樣?”
“麻布便宜了些,多換了一匹。”
豬仔把換到的貨物放下,除了麻布,還有些陶罐用具。
小妖怪雀躍,“那我們這次能做新襖子了。”
與小妖怪的歡喜不同,豬仔覺得胸口漲漲的,有些莫名的情緒。
夜晚,他躺在石床上無眠。
豬仔在彆的地方也聽過隻言片語,各種信息串聯起來,像一張大網,牢牢困住他。
他心裡有了一個想法。
想了很久,豬仔決定向波斯虎大王吐露心聲。
他想去中原看看。
大王十分驚詫,夥伴也不理解。大夥兒勸他,“太遠了,難道是我們不想去嗎?你又不知道路線,西部百八大山,怎麼去呢?”
東土上國自來有無儘傳說。什麼黃金遍地,綾羅滿身,是西域人的理想鄉。
可那個夢太遙遠,太不切實際,做個螻蟻活著有什麼不好?
波斯虎大王勸他,“這裡雖然什麼都沒有,至少不耽誤修煉,等你到一定境界,像大妖般來如自如,莫說東土,就是北濱南洋也去得。”
大王嚼了嚼一條嗆人的煙草,“當妖怪的,和人沒什麼區彆,安穩活下去才是緊要的。”
小妖怪們都麵帶期盼地看著豬仔,希望他能打消年頭。
豬仔沉思片刻,問大王,“大王修煉了多久呢?”
豬仔對修道不是很懂,他用臟兮兮的爪子抓了抓頭,“那我還要修煉多久?大王修煉了多久?”
大王默默不語。
豬仔背著夥伴們讚助的乾糧,就這樣上路了。
他回望住了幾十年的山頭。
波斯虎大王領著一種小妖怪站在高處眺望,為他送行。
大王黃澄澄的皮毛被風沙吹著,都有點黯淡了。
豬仔鼓足勇氣地想。就算他死了,再也回不來,那也沒什麼。
他隻是個小妖,至少他來過了。
-
豬仔走了很久。
剛出門的時候豬仔計劃著,哪怕耗費一整年,總得看到東邊的城牆了吧。
等他省著吃完了乾糧,在沙漠裡四處打野,啃食帶刺的仙人掌時,已經算不清年月了。
幸好他是個妖怪,不是凡人。
真不敢想象,那些穿越西域的商隊和僧侶,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豬仔經過了一片沙漠。
豬仔經過了又一片沙漠。
豬仔翻過幾個光禿禿的山頭。山上沒有人,也沒有妖,甚至沒有樹。乾乾的,就跟這裡的風一樣蒼涼。
“我是不是走錯了?”
豬仔有時候會有懷疑的念頭。
“那怎麼辦?可我已經走了很久。”
豬仔咬咬牙,隻好繼續堅持。
大概是好幾年。
豬仔終於見到了一座關隘。
在晨光的熹微中,高聳的關隘佇立在荒原上,如同堡壘。
他被震懾住,仰頭遙望把守的士兵。
門頭上寫著莊重的唐文。
豬仔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但他知道,這裡是中原。他終於踏上了這片土地。
-
來到中原,一切並沒有變得更好。
豬仔因為語言不同,也不識人間社會的規矩,很難找著活兒乾。縱使他是個種地好手,乾活勤快,可他沒有路引,沒有背書,尋常商戶接不了這種人,就連販賣奴仆的中人都不挑他。
豬仔因此掙不著錢。
中原的錢幣不是西邊的好看寶石,輕易也不以物易物。豬仔在賣胡餅攤販旁看到過,那些都是實打實的銅板,上麵還刻有官府字樣。
豬仔想,有一天,他能有一個銅板就好了。
豬仔跌跌撞撞在邊關活下來。
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通常裝成邊外來的聾啞流民,幸運的時候,還能得到好心人的救濟。
但憐憫不總是會到來,豬仔辛苦地活著,卻並不因此憂愁。
畢竟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生活的。
大半年過去,豬仔不僅說上了一口流利的邊地方言,還學了好些官話。
通過這種方式,他開始辨彆商隊。
大多數的當地人都和西部居民一樣,生在這裡,長在這裡,然後老去,死亡。
在邊塞流動的隻有兩種人,其一是兵士,其二是商人。
商隊多地往返,而中原地大物博,豬仔並不能完全地找對目的地。他沒辦法加入商隊,隻好暗暗尾隨,連行路的速度都變快了許多。
豬仔漸漸尋到了路。
從西北一路出來,日夜兼程,豬仔走到了中原腹地。
他吃的不多,打零工得來的銅板,都讓他給換了餅子。
豬仔兜著自己的餅,經過幾座城池,城裡的吃食琳琅滿目,他全不認識。
好在胡餅也很好吃,豬仔在家鄉沒吃過這種餡料足的大餅,嚼著餅在街頭看人家的攤販吆喝。
豬仔繼續走了一個多月的路途。
餅子吃完了,他便風餐露宿。餓了去山上摘果子,渴了就在溪邊喝喝水。
在沒有人的時候,他還可以變成原形,跳進小河洗澡。
這都是豬仔快樂的時光。
“嗯?”一個衣著奇特的男子望過來,發出一聲疑問。
男子體態豐腴,腆著微微的肚子,靠近溪邊。“這裡有隻小黑豬。”
豬仔立時愣住,背上的毫毛幾乎要豎立起來。
他按捺住畏懼,與來人對視。
中原養豬的人很多,他也不形似野豬,看到人不應當反應過激。但豬仔也不能變成人逃走,萬一他沒有逃過,隻會被人捉住。
他看著那男子踱著方步過來,默默忍耐,默默等待。
等這個人失去興趣。
“小黑豬怎麼這麼瘦,誰家給養成這樣?”男子上下打量,對瘦弱的豬仔很是驚奇。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紙包,拿出一塊油皮梅花酥放在岸邊。
“要吃點嗎?”男子邀請道。
豬仔被迷了眼。
這男子也不管它回不回應,自顧自坐在水邊,悵然傾訴。
“我家女兒才五歲,就開始挑食了。她連點心都不肯吃,就愛食油雞。”
男子捧著自己的小肚子,分外憂愁,“雖然我家代代單傳,都是要做道士的。若是有一天,她長成我這般,可怎麼是好呢?”
豬仔保持著原形,濕漉漉從水裡冒出一個頭。
他習慣性地用前肢捧起那塊梅花酥。
放在城中的點心鋪,也就是普普通通的日常酥餅,遠比不上花糕精致。但在豬仔眼裡,它比前頭那些小城見過的蒸餅飯粥都要好。
沒有人給他送過這樣的東西。
豬仔忍不住咬了一口。
“咦,你還挺通人性。”男子被豬仔的雙手接物吸引了目光,看著他吃完一個,酥皮渣沾滿圓臉。
即使是許久沒吃飽飯的豬仔,臉頰還是圓鼓鼓的。
男子也注意到了,摸了摸自己的臉,哈哈大笑,“你倒很像我家的豬,貧道家中祖傳圓臉。”
豬仔發現對方沒有敵意,半泡在小溪中,專注地聽男子說話。
男子把紙包打開放在河邊的石頭上,數出一半推至豬仔麵前。
“要不你跟我回去吧,我家有一整個山頭!”
豬仔哼唧兩聲,以示同意。